一陣滯澀冰冷的氣流從聶雲間喉嚨口滾下去,沉入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把手移動?到?腹上,這一瞬間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只?是為皇長女挑選的一件器物,沒有人期待他真的為這個國家做什麼,真的成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那些附加給他的東西不過就?是為了他日在青廬紅帳中輾轉喘息的時候,那雙注視著?他的眼睛能覺得他不是個空殼美人罷了。
先帝那麼愛那個孩子,所以為她準備了最?好?的。
冷意爬滿了他的全身?,變成濕浸浸的汗水,風一吹就?透了。
……
封赤練從幾案上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那裡的聶雲間。
這幾天隨軍文官們打嘴架的奏摺她已經不看了,一心一意地照著?自己的步調走。不過連紅和聶雲間遞什麼上來她還是要瞥一眼的——他們除了圍繞著?那群寒魁人囉唆之外,也會轉達一些別的事情。
可今天他就?這麼站在這裡,攥著?奏摺,不像個活人,
“有奏?”封赤練問,“放下吧。”
聶雲間低頭,將手中的奏摺遞給在那裡等著?的宮人,封赤練接過來翻了翻,沒看內容,只?看字。前十分?之九都一板一眼,最?後幾句卻不知道為什麼筆畫有些顫抖,不像是他平時的字跡。
她扣上奏摺,他還站在那裡,孤零零的好?像一支掛了朽布的枯竹,風一吹就?輕輕搖晃起來。
封赤練想想,揮手叫宮人退下,然後示意聶雲間上前:“究竟什麼事?”
他過來,跪下,行了一個很大的禮。起身?的時候封赤練看到?哪雙眼睛有些空,看她時勉強了半天才聚焦。
“臣還是有一句話想問……”他說。
“陛下,究竟是什麼人?”
其實?聶雲間不是想來問問題的,他現在腦袋裡沒有任何想法,只?是依靠著?軀體的慣性機械行動?。昨晚寫的奏摺還差個尾巴,他就?補齊了送來,放下東西他不想走,就?這麼一直站在原地。
好?像一隻?被嚇到?了的動?物,下意識去找像是巢一樣的地方。
真奇怪,聖人怎麼會是他的巢呢?可站在那透骨的風中,聶雲間只?覺得除了這裡,他再?也沒有其他的地方能去。
那雙榴石色的眼睛俯瞰著?他,從高處傳來一聲輕哼。
“我?告訴過你了,無所謂我?是什麼,”她說,“你不必因我?是什麼就?改變態度。”
伏在地上的聶雲間發著?怔,慢慢地,慢慢地搖頭。
“求陛下告訴臣。”他說。
他現在已經不知道他自己是什麼了,聶雲間覺得四周有幾百幾千把細密的小刀割著?他的肌膚,一滴一滴地將血放出來。
他不是狀元,只?不過是先帝為女兒準備的一個玩具,他沒有一位知人善任的明主?,那位曾經的聖人從來就?沒把他當作?一個正經的臣子。
他不是一個足夠聰明足夠稱職的要員,在所有人異樣的眼神?裡,他無知無覺了這麼多年,多可笑啊,他什麼都不是。
那些刀刮幹淨了他身?上的所有東西,只?剩下一顆在肋骨裡跳動?的心髒,他現在很想抓住一把刀向這塊跳動?的肉捅進去,把它也剜出來。
對,他還差最?後一個身?份,還差最?後一個“是”的東西。他還在用自己的身?體挽留著?那位新任聖人,這幾乎就?是他現在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了。
可她到?底是什麼呢?
他不知道。
已經痛到?這個地步,就?無所謂剜出來看明白。他想要知道那個真相,在意識到?自己做了那麼久的蠢人之後,他想要所有的真相。
封赤練很輕地嘆了口氣,這聲音近乎於溫柔。她伸手慢慢托起他的臉頰,要這只?伏在地上的白鳥抬頭看她。
“先帝曾經前往絳山封禪,”她說,“那時你入朝為官了嗎?”
“若是你入朝為官了,為什麼在焚祭天文書,參拜絳山府君的時候,你不抬頭看一眼呢。”
“我?即這萬萬生民之母,四方國土之主?,絳山府君。”
說完這話,封赤練停頓了一下,輕笑:“好?吧,既然告訴你了,你大概也能猜出了。我?既是這國土之主?,便不會輕易離去。高興了嗎?你被赦免了。”
聶雲間沒有說話,一滴一滴淚水慢慢地浸入封赤練的手掌,那雙眼睛裡最?後一點光也熄下去,他低下頭,彷彿死去一樣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