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流舸也不再如剛剛一般出言彈壓群臣,只待封赤練望向她才拱手起身代言。
階下眾臣不敢抬頭,但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說是小皇帝年幼沒有城府,見有一威望臣子為護著自己就依賴上去也好,是她見權臣勢大,不得已低頭也罷,反正她是接過了杜中書令遞過去的枕頭。杜家本就勢大,如今三言兩語便將皇帝拿捏在了手裡,實在叫人心驚齒冷。
在這兩三回奏答間,右相幾次瞥向杜流舸,眼中已有隱隱冷色。
封赤練把手支撐在案上抵住額頭 ,用餘光輕輕擦過二人的臉,又落在左相聶雲間身上。他仍舊不言,不動,在杜流舸開口時向她那邊看也不看。她輕輕轉著手指畫出一個小圈,把這人圈進了圈子裡。
難不成是個白玉花瓶,木頭美人?那可真可惜這幅皮相啊。
收回目光,正好朝會已經要到結束,禮部的人呈了登基大典的諸服制用禮的單子上來,交由她審閱。這東西瑣碎,而且一般人看不懂,也沒什麼好看,封赤練用手支著頭翻了兩下,突然停下了手。
“為什麼這上面寫的是‘承安鄯王嗣,依宗室禮順位法承大統’?安鄯王是誰?”
這話一問出來,不少人的臉色都有點難看。安鄯王是先帝的一個妹妹,活到五六歲突發高燒驚厥,不治而殤。當時的皇帝特別喜愛自己這個小女兒,強為她封了王位,以藩王的禮節入葬。
後來先帝繼位,把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殺了幹淨,反而這位小親王因為死得早還保住了清白的王位。
“啟稟殿下,”禮部出來解釋,“照例宮中皇儲,以皇儲位繼,有龍潛於外,則封王以王位繼,如今殿下尚無王位,玉牒無載,將承大統,故而錄殿下於安鄯王一支……”
因為先帝死了,沒給你封王,又沒認你,所以你現在改個媽繼承王位之後用宗室身份繼位吧。
什麼道理!
坐在高位上的少女嘩啦一聲把桌子上的東西掃到地上,一手掩面,肩膀微顫,從底下看過去彷彿是驚怒交加戰慄不已。
誰也看不到那隻手後她怒極的大笑。蛇形的影從她腳下蔓延出來,狂舞著爬上大殿穹頂,對著滿朝官員露出尖牙。它嘶嘶著,身軀絞得房梁咯咯作響,彷彿下一秒就要撲下來把所有人碾成肉泥。
煩了!不想玩了!去死!
大地開始輕微震動,千裡之外的絳山山脈上百獸皆驚,但這狂怒只維持了一瞬。封赤練閉上眼睛抹了一把臉,銜住指關節,又睨了一圈近前的相位。做到這個位置的人都長得不差,這四個人裡還是聶雲間生得更好些。
睫似羽,好女一樣的眉,唇角的線條卻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她用眼睛描著他眼角那顆青色的小痣,要讓宮殿坍塌國都地陷的怒氣稍微平息了些。
群臣看到那位年輕的皇帝丟開手中奏摺,以手掩面戰慄不已,齧指側目,一幅不堪忍受侮辱的樣子。
細想原本正統的皇女竟要改為旁支嗣子,怎麼想都是欺她年幼。不少人已經對禮部一幹人怒目而視,也有心思活絡的思索這事恐怕不是禮部膽大包天,背後應該有些彎彎繞。
梁知吾像是無法忍受般拍案而起,指著出來的禮部侍官罵道:“爾賊也!欲欺聖上?!”
一句話罵出來火苗立刻燒到杜流舸身上,她扭頭怒目對著端坐的中書令:“今日這戲演完了不曾?杜中書令抖得好大威風,叫一幹人陪你立威,可將聖上放在眼中過?你欺我等稚童,看不出你的手筆?”
杜流舸嘆了口氣,開口聲音卻溫和:“審獨稍安勿躁,杜某做什麼了?殿下方才臨朝,群臣懈怠,諸位皆不開口作壁上觀,杜某說了兩句,如何成了抖得好大威風?”
梁知吾,字審獨,在這麼一個劍拔弩張的場合被溫吞地叫出來,更像是杜流舸在哄人了。右相緊緊握拳,對眼前人怒目而視,連紅呼了口氣,苦笑著拿眼睛瞥一邊的黃門叫他趕快把被封赤練丟到地上的東西收起來。在這亂做一鍋粥的場面裡,封赤練突然感覺到了一束目光。
很輕,很快,幾乎不可能察覺的目光。
那端坐好像一尊玉像的左相有一瞬間瞥向了她,殺意從那雙眼中綻出,如鶴突然亮出喙,如錐擊於冰上。
封赤練抬眼,聶雲間又恢複了常態,睫羽低垂,面無表情。這一瞬間封赤練突然了悟,原來他根本不是裝聾作啞的木雕泥塑。
他是一直在掩蓋,掩蓋那滿是冷意與殺機的眼神。
封赤練揚了揚眉,臉上的怒氣淡了些。左相?他為何這樣看她?那樣的厭憎,恨,殺機究竟是從那裡來的?可真襯這張冷情的臉啊。已經許多年沒有生靈敢這樣看她,冒犯得幾乎讓她想發笑。
要是它變成氤氳的不甘,苦痛和欲色,大概也很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