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女使暗暗嘆了口氣,她是應召入宮的女官,在入宮前有過家室。一場災年死了她的獨生女與家中夫,頗讓她心灰意冷了一陣子。
如今看到這樣可憐可愛的孩子,叫她不由得也想起自己死了的女兒來,若是那孩子平平安安地活著,如今也和這位殿下一個歲數了。
這麼出神地想著事時,她忽然聽到封赤練開口:“於女使,如今我們這是要向哪裡去?”
“回殿下的話,”她答,“您是聖人長養在外的皇女。如今聖人龍馭賓天,此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在宮外的皇女,故而特遣人前來相迎。”
這話說得還是有點水平的,一沒有說宮外到底有多少皇女,二沒有說迎回去幹什麼。實際上現在宮外的孩子至少有三個,最後誰能活著回去,皇位落在誰身上還未可知。於女使得給這孩子點希望,但不能亂說被人抓了把柄。
說話間隊伍已經開始行進,車駕離了懸龍寺沿山道下去。封赤練苦苦留於女官在馬車裡,她也就沒去前室等著。車駕走出去沒幾裡,整個隊伍忽然停住了,車裡人抬起頭,聽到外面有駕車人和官差的怒斥聲。
“你們這群蠻子做什麼!驚擾了車中貴人,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罵歸罵,車卻沒再動起來,封赤練拿起放在膝蓋上的刀扇,輕輕挑開了一角馬車垂簾。
外面有許多人,密密匝匝地站在路兩邊,最靠前的已經跪下來,把額頭貼在地上。他們不是中原人著裝,無論什麼性別都披發結辮,日光照在他們頭上佩戴的羽毛和寶石上,一閃一閃溢位炫目的光澤來,看著彷彿不是人,是一群美麗的鳥獸有了人形,翩翩從林中飛出。
“什麼人驚擾貴人?”於女官問了一聲,有差役碎步跑來回答:“是絳山民!未曾聽聞這些日子有大祭,不知怎地他們一股腦都冒出來了。這群人不會說官話,粗野得很,怕強行驅趕驚了殿下,這正在找舌人叫他們離開。”
於女官聽外面解釋完,低頭溫聲對還看著那群人的封赤練回話:“回殿下,外面是絳山的山民,今日大概是有什麼祭祀,一時妨礙了道路,已經命人驅逐了。”
外面有些吵嚷,舌人的驅趕並不順利,隱隱約約能聽到些什麼“絳山君早不出行晚不出行,為何今日出行”“今日貴人歸京,你們要送山神也晚些送”之類的糾纏饒舌。
封赤練歪著頭小動物一樣地聽,於女使就湊過來接上之前的話:“殿下久居絳山,也曾聽聞此地乃是龍脈所在,這龍脈之上自有神君坐鎮,護佑我朝。再向下走一段路殿下就能看到供奉絳山君的祭壇廟宇。國祚興衰都繫於這位神君,歷代先皇都曾來此地祭告龍脈,封禪勒石……”
於女官稍微停了停話,留意到眼前的皇女沒怎麼在聽她說。封赤練一心一意地看著外面越跪越多的絳山民,他們身上繪畫的彩色與披掛的羽毛皮毛連在一起,一片彩河一樣。
彷彿是她望出去的一瞬間,那人群裡響起了祝禱一樣的歌聲。
【奉谷種,木誒;奉血食,火誒。】
【通與神,言誒,日誒夜誒,神至神往送絳君誒!】
“絳山裡面除了官府祭祀絳山君,也有些山民祭祀,”於女官慢慢地說,“這些是住在山腳下和底下人有來往的山民,還能講道理。再往裡面有些不出山脈的山民,說是祭絳山君用的是活人呢……朝中說這是淫祀,祭的不是神是鬼,但也沒人找得到進山的路去查。”
於女官這話迂迴了點,不是找不到進山的路,早年間也有官兵進過山,但沒一個人活著出來。
官兵進山的那年地動了七八次,天大旱,降血雨,嚇得當朝聖人連著下罪己詔,又親自去絳山君在山外的廟祭告才罷休。
這位絳山君,是個性子不那麼好的神。
這麼說著,於女使忽然看到眼前的六皇女直起身張開手臂。
“抱抱我,我害怕。”她說。於女使遲疑一下,伸手抱住眼前女孩,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封赤練順勢把頭擱在女使肩膀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把臉轉向仍舊跪著的山民,做了個口型。
“去,去,歸日再奉我。”
一陣蛇息一樣輕柔的簌簌聲,兩旁的山民開始散去。“路開了!路開了!”旁邊的雜役嚷,“快些催馬,不要誤了時。”
於女官還抱著封赤練,不知怎的,她覺得這個發抖的少女不像是怕……
……反像是在嘻嘻地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