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擺開文房四寶寫秘信,才落筆寫下“慎”字,門外忽一陣風動,警醒得那隻執筆的臂停在空氣裡,筆尖上聚的濃墨滴答斷在箋紙上。
俊挺的身軀一動不動立在門外,從髮束服飾上看是男子,但是明亮的光線將她的女性曲線完美地擴張在李適的眼裡。
能躲過雍王府的護衛混進來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李適擱筆,淡淡問:“來者何人?為何一言不發?”
門外的她眼中漾著晶瑩的淚花,情切寄詞:“‘紅綃信手舞’,益州一別,已是八年,大王可還記得奴婢?”
是她!
李適記得,他怎會不記得!心中猛然一動,拿筆的手微微一顫,恍如隔世:“紅綃,你終於肯出現了。”
吉貝聽到呼喚才推門而進,一身紅裝燦若朝霞,英氣逼人,緩步現身,端端正正朝李適行跪拜大禮。
李適表情自然地接受她的大禮。
誰也不再是當年的少年,二十餘歲的人了,兩個人在彼此看不到的歲月裡磨鍊得成熟,一舉一動,都是一樣的穩重。
“大王,請喚奴婢為‘吉貝’。”
“喔?吉貝?從何說起?”
吉貝嫣然一笑,眸中細碎的光卻壓抑著無盡的苦楚:“這是當年商音娘子賜予奴婢的名字,奴婢身為卑賤舞姬,她批評以‘紅綃’取名是看輕女性。吉貝為花,高不可攀,紅豔不俗,便以此為名。”
話中一字一句的“奴婢”,李適頓感生疏:“吉貝,我們情分不淺,你不用自稱奴婢。”
她繼續說:“八年前益州一難遇上商音救濟,次日您瞞著我奔向靈武,留信囑咐我要護商音娘子周全,我謹記銘心,眼下她被鄭王逮去,我無能為力,勞煩大王親自出馬。”說完又是一拜。
李適抬手示意無需再拜“這何須你求我自會救。當年本王離開益州後你們遭遇了什麼?商音本不姓曲,我去她舅舅家尋時為何杳無音訊?你又為何這麼多年不來尋我?”
“益州一別,數月後我們被山賊草寇襲擊,商音的舅舅遇害,我與她遭亂馬踐踏,危難之際被一隊樂班搭救,以此為生。商音因救我受了重創,死裡逃生後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識。”吉貝一面敘訴,嘴中翻入鹹意,淚已潸然成河。
兩人話說了半晌,都是站立,李適不覺腿腳一軟,軀體如被抽了骨髓的癱瘓,半晌才回過神,帶著一點嗔意試探:“難道你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回長安的路?”
也許吉貝真的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她跪地請罪,言語哽咽不清:“大王您行事入微,目光仔細,如何會不看出我與德妃的心腹綠綰七分像……若說我與她沒有關係,想必您是第一個不信的……”
從齒間擠出“德妃”二字,嘴唇似乎頂了千噸重。
李適面無訝異,果然是早早猜測到了,唇也沉重地上下動“所以當年安史戰亂逃難至蜀地,我回頭尋母親,中途遇上的刺客是德妃所為,你也不是來追隨我的,而是來親眼來見證本王的死,回去覆命的。我說的可有偏差?”
吉貝絕望,閉眼點頭,叩首請罪,額間一片紅腫,硃砂痣已依稀難辨。
他面冷心熱:“為了我,你終究背叛了真主。你自小舉目無親,想來德妃對你恩情不淺,你的為難是人之常情。”
“吉貝自知叛主,無顏見您,不過是藉著虛假的軀殼多苟活幾日。”
她說完昂揚拔劍,劍鋒刺得旁人難以直視,那雙淚眸亦不閃避,嚯嚯來回踱劍,一道春風裁柳的利索,標緻容顏立添了兩道怵目驚心的劍傷。
鮮血,滴答滴答,像被人蠻力掰碎的熟石榴,顆顆紅籽落滿地。
吉貝行動之快,李適還來不及反應。如此剛烈的女子,叫人不得不服。
他思考一瞬,才將心思放在正事上:“至於救商,需要你們樂坊的人去鄭王府求人。”
吉貝辭謝告退。來時一襲紅衣漸近,消失時一抹殘紅遠去不見。
李適對外側的暗門呼喚,“早知你來了,進來吧。”
謹終現身,行禮道:“卑職想不不到,紅綃的秉性這般剛毅,若非她對大王有情,否則早變成德妃手上不錯的棋子。”
怪道“情”字誤人!吉貝若不想受制於德妃,假裝異地遇難,也是不錯的下場。
李適似乎都能理解。
一絲狠厲掃去他眼中的霜寒,命令道:“走,去鄭王府。”
天上的烏雲像大黑魚的鱗片密密麻麻地排列,黑壓壓沉下來,彷彿要一口吞噬世上的草木生靈。
鄭王府在永嘉坊,此時府外跪列著幾十張黑臉,是雅頌樂坊的人,也是李適的逼迫之計。
獨孤默在不遠處,看著雍王下了儀仗,緩緩走入鄭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