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些話沒跟汪大東說,沒跟煞姐刀鬼說,沒跟終極一班任何人說,卻借這個當口對敵人說了。
之所以交淺言深,是關柊需要一些宣洩的出口,而夢魘大概是唯一一個不會在她身上投注同情心理的物件了。
夢魘看上去確實無動於衷,感情也是他認為人類諸多愚蠢部分的其中之一,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分給關柊。
他其實沒怎麼吃火鍋,夢魘有限的人類生涯裡忙於各種各樣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這種食物,味道非常好,但他仍然淺嘗輒止,很快就放下筷子。
迎上關柊看過來的眼神,夢魘道:“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
關柊愣住,眨眨眼。
“哦,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她無聊地低下頭,一手託著腮,另一隻手拿著筷子在蘸料碗裡隨便撥了撥,“殺了你,就殺了他。汪大東會怪我。而且灸舞說夢魘是殺不死的。”
“你知道他還在。”
“不難猜啊,”關柊垂著眼,漫不經心道,“事情都是黑龍替你做的嘛。”
對她能想到這裡,夢魘不感到驚訝,他更在意剛才關柊從那個深沉睡眠裡醒來後,看向他的第一個眼神。
他背對關柊,沒有親眼看見她當時的狀態,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強烈瘋狂的恨意,如芒在背。
夢魘毫不懷疑,只要可以殺了他,關柊會毫不猶豫地執起利刃貫穿他的心髒,哪怕這會牽連到汪阿飄。這不是不生不死之瘴的影響。
不想待在汪大東身邊,不代表就要孤身深入武裁所,關柊光是坐在這裡,就已經疑點重重了。
夢魘一直知道關柊是抱有目的接近他的,他們二人會在同一屋簷下本就是各懷鬼胎,伴隨不生不死之瘴的失效和那把刺中關柊肩頭卻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傷害的匕首,夢魘的計劃其實已經失敗了,但關柊的還沒有。
關柊可能是危險的,盡管如此,夢魘還是把鬥篷給了關柊。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想到了一些舊事。
梅林遇到聖女薇薇安,一種新的感情讓大魔法師不再需要鬼控術來操縱夢魘獲取力量,梅林完全壓制了夢魘,最終將夢魘封印在了石中劍裡。
在黑暗裡的第一個一百年,他想這和被關在身體裡沒什麼不同,沒什麼大不了。
第二個一百年,他開始懷念在身體裡感知到的一切,陽光的溫度,水流沖刷身體,手指觸碰柔軟布料,鳥叫聲,花香,所有的日升月落,甚至是人世間的夜晚。人世間夜晚的黑暗也是安寧的。
第三個一百年,他深切地盼望著有人能讓他從黑暗中解脫,他開始發誓,發誓只要有人可以幫他解除封印,那個人就可以得到他所有的忠誠。
然而這是兩千年。
在被黑暗消磨得幾乎喪失所有意志之前,他像童話故事中被關在瓶子裡的妖怪一樣充滿了仇恨,想要報複所有開啟“瓶子”的人。但開啟瓶子的狄阿布羅魔尊還是得到了他所有的忠誠。
因為魔尊給了他一個新的軀殼,讓他得用人類的身份生活在人間去感知,動物柔軟的毛發,努力生長的綠植,在水中自由遊弋的魚,匆忙擦身而過的一個個人類,以及……陽光。
陽光是多麼重要啊,正是有那兩千年的黑暗,陽光對他來說愈發重要。
人類被火鍋的味道喚醒,從床上跳下來,在兩位伺養者腿邊蹭著為自己獲取食物,夢魘彎腰把人類抱起來,直起身後道:“關柊。”
除了夢魘假扮汪大東的時候,這大概是關柊第一次從夢魘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
她放慢咀嚼的動作,抬頭看他。
夢魘撫摸人類的動作輕柔:“我有一點好奇,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我。”
他的確做了很多所謂的壞事,但目前為止,卻從沒有真正觸及過關柊的利益。夢魘對關柊還是有一點瞭解的,她和終極一班那些義氣第一的年輕人不太一樣,關柊不是絕對的利己主義者,但她身上還是有著相對的冷漠,如果只是搶奪身體這一點,不至於讓關柊如此千方百計。
日頭越來越低,光線也愈發昏暗。
面對這個問題,關柊放棄了最後的搪塞,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夢魘,像穿透他看向別的什麼。
而後,她微微起身,抬起手——夢魘在她有所動作後立刻警惕起來——卻沒想到,關柊的手只是落在了他頭上,手指穿過他的頭發,手掌施加了適度的力度,輕輕揉了揉。
這個出乎意料的動作讓夢魘的表情有些失控。
“你能不能把鍋子的火調大啊,熟得太慢了,”關柊像沒看到夢魘的失態,只是頗為柔和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夾雜了些歉意,“我有點急。”
不過最終她也沒有回答夢魘的問題,就像她之前回避了“夢見了什麼”的問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