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有車軲轆的聲音壓過戈壁,有個人跳下了馬車,在這附近採盛開的馬蘭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採他旁邊那朵,突然發現他仰躺在地上,就連忙喊人:“小姐,您快過來看,這裡有個人,還穿著鎧甲呢,好像還沒死!”
“哦?”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聽得出是個少女,“我記得前幾天,邊界似乎打過仗,可能是那時候逃出來的吧。”
“看戰甲好像是山西的軍隊,要不咱們把他抬回去吧……”她的丫頭有些猶豫說。
她卻說:“可我是偷跑出來玩的,抬個人回去,爹肯定會罵我。”她叫她的丫頭不要多管閑事,“……我來這裡一趟不容易,還是不要惹事了。”
丫頭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們見死不救?”
“對啊。”她的語氣卻很平靜,“再者那場戰役幾乎全軍覆沒,唯獨留這一個,誰知道是不是逃兵。”她有些不屑,“我為什麼要救一個逃兵?”
他聽到這裡,氣得發抖,若是他還有力氣,肯定會掐死她的。
他的軍隊全軍覆沒,父親戰死沙場,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她竟然還懷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頭驚喜道:“小姐,他手指動了。我看還救得活呢!”隨後又遲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氣的,又立刻不動了。”
“算了,我來看看吧。”她終於還是跳下了馬車,走到了他身邊半蹲下,只用了兩根手指頭,將他的戰甲翻了起來看。
“咦,似乎是刀傷。”她說,想了想,終於對丫頭道,“好吧,準你抬回去,但是不準他給我惹事!”
後來他問她,為何看到刀傷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訴他:“理由很簡單。有刀傷,就不會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戰場上浴血廝殺過的將士。這樣的人,她不會見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個廢棄的小院內,三天之後他才醒。睜開眼就看到眼前猩紅一片,只看得見大致的人,卻看臉、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過來看,卻說不出是個什麼原因。
他那時候根本沒有感覺,父親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看不看得清楚,還有什麼要緊的。
她卻嘖了一聲說:“你真是事多,這樣養好了傷恐怕也不能馬上離開。”
他氣得都懶得理她。
後來他發現,她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抱怨,卻仍請人給他治。並且每天來看他。
那時候對他來說,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獨的,他無法走動,因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父親死後有沒有來找他。但是她每天都來,並且每天都跟他說話:“父親發現我去過邊界,把我的丫頭香芹都關起來了,我也只能到這裡來看看你。”她說,“香芹被關起來之前,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你若死了,出來她會哭鼻子的。”
或者她又說:“你怎的動都不動,若早死便說一聲,我扔出去喂禿鷹,也免得浪費了……”
她說到這裡,顧珩終於,開口了:“……你能不能閉嘴?”
她有點吵,吵得他心裡煩悶。
她卻笑眯眯的:“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的!”
她不過是想逼他開口而已!顧珩被她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
那時候他正處在失去父親,經歷戰場的血腥和失敗,人生毫無支撐的階段,他根本不想未來,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他其實才沒有完全封閉自己。
他以為自己是嫌她煩,其實是非常依賴她陪伴的。
他對她的態度在漸漸軟化,只是她問他是什麼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沒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無妨,但他總得防著旁人,畢竟他現在宛如沒有爪牙的老虎,誰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問:“你叫什麼?”
她說:“你不告訴我,卻指望我告訴你?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我不告訴你,是有因由的。”顧珩說,“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你叫什麼?”
“還報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離開,別再吃我的飯,便是報答了。”她也始終不肯告訴他名字。
但是終於有一日,她沒有來。
他第一次發現,世界如此寂靜。沒有人在他身邊說話,他又看不清楚,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
她終於……沒有耐心了?厭煩了?
他在心裡不停地思考,質問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終於出現,靠著門框說:“唉,跑出來越來越麻煩了。這實在是……”
她說到一半,突然被他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