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芷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已經變的很模糊。只記得她是港城人。那時候她還不叫夏芷,叫做夏幼清。
夏幼清三歲那年發了高燒,差點死掉,聽說是奶奶求神拜佛才把命撿回來。於是大人們常掛在嘴裡的一句話“咱小囡福大命大”。
這種話說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夏幼清六歲那年,不幸降臨,父母在一次海上事故雙雙遇難。
家族特地開了個大會,討論小幼清的撫養問題。小叔推給大伯,大伯推給二舅,就連平日裡對她疼愛有加的爺爺奶奶這個時候也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討論最後的結果是:送去孤兒院。
沒有人要她了。
夏幼清真的變成了一個孤兒。
她抱住爺爺奶奶的大腿哭喊:“不要不要,我不要去孤兒院,我要留在爺爺奶奶的身邊,我會很乖很乖,我會洗衣服洗碗還會擦地板,不會給你們惹事的,求求你們,不要讓我去孤兒院,我不要離開你們,奶奶,你最疼幼清的,不要去孤兒院,不要離開爺爺奶奶……”
小幼清嗓子哭啞了,場面一度很尷尬。她小,還感覺不到沉默背後的含義,她只知道大家都不要她了,要把她扔掉。她害怕,緊緊抱著奶奶不肯撒手,一肩膀一縮一縮地抽泣。奶奶老淚縱橫,嘆了口氣,摟她入懷,哄道:“好好好,小囡哪兒都不去,奶奶養,奶奶養……”
彷彿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這個沒有爸爸媽媽可以倚靠的小女孩,一夜之間突然長大。本就不是富足的家庭,失去了頂樑柱,爺爺的背脊更彎了,奶奶終日以淚洗面,整個家籠罩在黑壓壓的烏雲之下。
小幼清很懂事,從來不在爺爺奶奶面前傷心,她只在晚上的時候,揹著爺爺奶奶一個人偷偷咬著被子掉眼淚。白天,她跟著爺爺去溪頭捉魚,或者上地裡摘蔬菜拿去集市換錢;奶奶做飯的時候就在旁邊幫忙。在爸爸媽媽離開的這半年裡,她學會了殺魚,會幫奶奶穿針引線,學著奶奶的樣子在布頭上打一個針腳粗糙的補丁,學會莊稼播種的季候,學會看雲識天,學會了很多很多。
大半年過去,爺爺奶奶逐漸走出喪子之痛,家裡又恢複了以往的溫馨和幸福。好景不長,年底,爺爺上山伐柴不慎被積雪滑倒,跌下山去,找了兩天兩夜才在懸崖底下的茂林裡找到老人的遺骸。奶奶一病不起,不久也永別於世。
夏幼清再次成了遺孤。這次沒有上次那麼好運,辦完喪禮以後,長輩們誰都沒有管她的死活,也沒有提及撫養問題。小幼清既孤單又害怕,蒙著被子在冰冷冷的堂屋裡那張奶奶躺過的竹榻上哭了一夜,悽清的月光從開著的窗外淌進,她的前景一片茫然。
再過幾天便是除夕團圓日,第二天一早,舅舅來老房接她回去過節。
舅舅有一對雙胞胎兒子,都在上小學。舅媽工廠改革,不久前剛好下崗,在家裡待業,偶爾接點縫補的私活,全家都靠舅舅修車那點工資補貼家用。那天晚上,她口渴喝水路過舅舅舅媽的房間,聽到裡面傳來的爭吵聲,先聽到舅舅說:“我姐和姐夫生前對咱家不薄,我們做人要講良心。”
“良心?”舅媽聲音陡然拔高,“你怎麼不想想小囡爺爺奶奶為什麼撫養她?我早就聽說了,還不拿了那筆保險金。好,你要養,先把那筆保險金拿回來再說,不然一切免談!”
“沈芳,你別太過分了!那筆保險金是我姐和姐夫拿命換來的,我們怎麼可以動那筆錢的腦筋?”舅舅突然高聲道。
“你不動?你不動自然有人動,我們養小囡,理應那筆錢該歸我們!”
在裡面兩個吵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站在門外面七歲的夏幼清流著眼淚敲響門,房裡安靜了。舅舅開啟門看見小幼清站在門外的時候,臉色一瞬間變的複雜。“舅舅舅媽你們別吵架了,小囡不想你們吵架,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把我送去孤兒院好不好?”
舅舅一瞬間眼淚就掉下來,他抱住小幼清緊緊揉進懷裡,“小囡哪裡都不去,就留在舅舅家!”
於是,小幼清就在舅舅家裡住下了。兩個哥哥對她還算友善,但是她總覺得融不到他們之中,他們喜歡奧特曼喜歡變形金剛,她什麼都不懂。他們嘴裡說著的世界彷彿離她很遙遠很遙遠。
舅舅和舅媽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吃飯吃著吃著,當著哥哥和小幼清的面破口大罵,她雖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比一般同齡孩子內心敏感,言語裡的尖酸刺的她抬不起頭來。她很想離開這個家,卻不知道該去往哪裡。
哪裡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