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等閒過,紅塵滾滾瑣事多。院子裡的紅梅綠柳幾度榮謝,柳樹梢頭的明月幾回圓缺,月影中的雁痕寒來暑往,雁足上的彩箋朝看暮閱。柔風細雨山塘十里的江南,璧臺高聳羅綺珠璣的都市,寒山寺的鐘聲燕子磯的水波錢塘的潮西冷的月。天地多少造化,人間多少風景,停不下的腳步,留不夠的勝境。
任期將滿,袁國公就被皇帝一道連著一道密旨催著回去,袁夫人掛念幼子,更是思歸心切。書衡合上書本,感慨一聲雖信美而非吾土,不如早還家。換轎蹬車,棄岸登舟。水路平穩,時見白色灰色的鳥兒掠著水面飛過,岸邊有長而纖細卻極濃密的植株排列成陣,飄著大捧大捧白色毛絨絨的花,它在漁夫口中稱作蘆葦,在詩經裡被喚成蒹葭。
袁國公不曉得是不是預知了自己回到京城就會忙成陀螺俗務纏身,所以故意把旅程行進的不慌不忙。朝看彩霞暮看雲,時而登岸訪故人,月升要有酒,花開得有詩,當然名義上的說法是才一歲多的小孩經不起舟車,大家還是放慢腳步悠著走吧。在任上出生的小娃娃喚作書衍,書衡又多了一個小弟弟。
原本兩三個月的行程直接走了半年,書衡十二歲的生日都在船上過了。袁夫人性急等不得,索性打發一隊壯丁僕役跟自己抱著孩子先走一步。“偌大的國公府三四年主子不在,不曉得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我得回去叫人收拾好屋子,打點好酒席,預備公爺還有那幫子登門接風的客人歇息啊。”
果然是操心的命,一閒下來就著急啊。袁國公無奈,另外指派一組護衛跟上,自己和女兒乘了小船慢悠悠隨在後面。書衡趴在桌案邊看著他寫字,筆走龍蛇瀟灑飄逸,果然不愧是大夏行書第一。“爹爹,你其實不大想回京城的吧,為什麼呢?”
“其實就是懶了吧。”袁國公輕輕揉揉手腕,笑道:“天高地遠,享受了自在就不大願意回到從前了,惰性使然。”他擲了筆,回身坐在船艙那櫸木黑漆雕平安如意的椅子上,執杯淺嘗:“吾已衰矣,不復以往心志。”
書衡默默黑線,歲月對您太仁慈,經常熬夜操心也沒見衰老加快,還是面如冠玉玉樹臨風風起天闌月朧明。您就別瞎悲傷了,佔著便宜賣乖是會遭人恨的。果然氣質很重要,書衡默默的想,比較產生差距,四年沒見您大變,但同齡人可是已經成大叔了。氣質!氣質!書衡從身邊汲取經驗,訓練自己走氣質路線。
時隔多年,書衡都記得這一天。不過記住的不是她忽然文藝憂傷的國公爹而是神棍附體的國公爹。
當天晚上,不知是烏鴉嘴還是預見性,總之他們真的被人恨了。
月暗星碎,烏鵲直不楞登站在樹梢,書衡已習慣了十二個小時的睡眠,早早洗漱安歇,卻不料半夜時分外面忽然有了異動,呼喝聲悚然如鬼吼。書衡驟然驚醒,一把撩開被子,下榻穿鞋,從梳妝檯上翻出了那把波斯金刀。蜜糖繫著小襖走進來,面上失色一團雪白:“小姐,是水寇。”
真的遇到事,書衡反而不慌了,她把刀子攥的更緊了些:“爹爹呢?可有人在身邊?”
“常玉和公爺在一起,您不用擔心,就是公爺打發我來的。公爺恰好走困,壓根沒睡,就在甲板上,所以早發現了。”蜜糖一把挽了頭髮,一手來扯書衡:“船後是小筏子,我們先走。蜜桔已經去準備了。”
書衡怔了一怔:“那我爹爹呢?”她內心冒出一個念頭,瞬間脊背上升出一層冷汗,袁國公文弱書生,他想幹什麼?
這種情況明顯是不合理的。袁國公每到一地,都會給地方官打招呼,地方官員也樂意獻好,每每都派府丁或衙役隨行保護,到了下一地再換另一組。一路平安無事,眼見到了京城還出這檔子事?
“水寇打劫只為財貨,我們為什麼不破財消災?”書衡腳下如釘了釘子一般直立在那裡:“既然打算舍財,那爹爹為什麼不走?”她握著刀子衝出去,這幫人不是水寇,不是為財,根本就是為了取命!袁國公定然曉得,所以才讓書衡走,自己留在了前面。
大抵自然界的動物也會在危險來臨時自己引開天敵讓幼崽趁機跑路,但現在您別跟我玩動物世界這一套!書衡的眼淚幾乎都要湧出來了這種悲壯又深沉的情感流瀉到他看到袁國公的一剎那戛然而止。
袁國公果然置一榻一幾一壺於甲板上,身披天青色流雲紋翔鶴大氅,披散著的頭髮證明了他果然是準備休息結果睡不著又重新起來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在喝茶,一動不動的坐著,慢悠悠的品茗,注視前方不遠處的廝殺您在看角鬥表演嗎?
此情此景書衡不知為何緊張不起來了,明明這麼危急的時刻,慘呼聲就在耳邊響起,她還有閒心開個玩笑:“爹爹,今天的風兒有些喧囂啊。”
袁國公詫異的看著她,半晌,朗聲一笑把她圈進懷裡:“哎,你怎麼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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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拉爹爹一起撤退。”
“你不怕?”
“原本是有點怕的。”書衡摸摸鼻子,但看你這麼鎮定,我忽然覺得慌里慌張的自己很丟人。“爹爹是有辦法可以退敵嗎?”不管怎麼看您都鎮定的過頭了點。
袁國公伸出手指掐算一番,一本正經的道:“我不該命絕於此,但你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讓你走。哎,”他甚是悠長的嘆了口氣:“你最近會有血光之災啊。”
書衡頓時一臉的臥槽,您平常不都是很靠譜的嗎,忽然來這麼一出是想搞哪樣?您果然是跟和尚呆的太久了吧,以後還是少去寺廟為好。
正躊躇間,忽聽嘩啦一陣水響,一連好幾個溼淋淋的黑影忽然冒出來衝上甲板,書衡一驚下意識的往袁國公懷裡縮,緊緊捏住了刀柄。袁國公頗為好笑的看著她,“所以,你這是要我保護你,還是你要保護我?”
書衡心道我原本就是寄身異世,肉體得託,受您多年教養之恩,今日若真是躲不過,我至少死在你前面。還有夫人和兩個小弟弟,你們還可以很好的生活,而我,說不定能見到爸爸媽媽呢。
“公爺,都準備好了。葦草已按要求鋪設好,油和酒都傾倒完畢。”
“很好。”袁國公低頭看書衡:“你真的不走?”
書衡堅定的搖搖頭,直起身體,拔刀出鞘。
那邊的廝殺聲已經弱小許多,水寇來勢洶洶,隨行護衛抵擋不住。眼見得已經有人影朝這邊來。袁國公看看書衡,輕嘆道:“好,你不走。”隨即輕喝道:“放火!”
話音落,火光起,船前五丈處水面上騰空萬道熱浪,紅蛇一般飛舞遊走在水面。書衡怔了一怔,熱氣撲面而來,船隻隨即被火牆擋了起來。書衡難以置信的眨眨眼,終於反應了過來“這倒是個好主意。”
到了晚上,船隊收縮,船隻都聚在一起,護行船隻在四周,袁國公察覺到異常,便令護衛隊主動出擊,將來訪者擋在遠處,為己方爭取時間和空間。
袁國公下令開船,慢慢說道:“托夫人的福,她覺得蘇州工坊造的桐油十分不錯,千里迢迢要帶回來,哎,說是給忠義伯府老太太油那萬年屋的。這走的時候又嫌重,船壓的跑不快,索性把累贅留下來給我們看著慢慢挪。沒料到應了此劫逢凶化吉。”
袁夫人很孝順,忠義伯老夫人畢竟年邁,從九年前起就開始準備壽木了,油了一遍又一遍,自己閒著沒事還要親自去看看,就差直接躺進去試試舒服不舒服了。雖說人都忌諱死,但活到七八十,早看開了。
“再過三十里就屬於順天府轄內”袁國公輕輕用袖子扇去熱氣:“順天府知府不是你四舅,不然他早派人接出來了。”
書衡詫異:“難道現在的順天知府就不管我們了嗎?這火光,遠到天津衛都能看見了。不管怎麼樣都看得出出事了。”她如今已意識到了這個方法的弊端,若無人從外部施以援手,清除這些賊寇,水面上火勢迅速變弱,那正面遭遇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才會讓她先撤這個計劃不是萬無一失的。
而一旦越過火牆,這些人的泅水速度完全比得過船。至於為什麼不用輕便的筏子快跑,那是因為這船被追上了還能依靠艙舷抵抗一番,而筏子被追上只有死路一條。乘著筏子固然快些,但能保證超出三十里嗎?不能,所以只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