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閣老穿著暗褐色八團起花薄緞長衣坐在烏木雕漆五福獻壽太師椅上。鬢角已經花白,胸前飄著一部長鬚,面容沉靜,眼周皺紋叢生,眼睛總是眯著,可以想象的到這個人平日裡一定總是笑的一團和氣。但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這董老先生是個棉裡針,眯著的眼睛一旦睜開了,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黴了。
董侍郎一直以老父為榜樣進行努力,可面癱畢竟不是好當的,現在也沒學到多少功力。
“暉哥兒我總是放心的,不驕不躁,上次的時文已做的頗有功底了。再沉下心來練上一練,科場上總是沒事的。”
董侍郎忙道:“兒子已叮囑他了,莫跟這些才子那些神童亂交,吹捧間染了浮躁。可以有文人風骨,卻不能有書生酸氣。”
董閣老微微點了點頭,他對寄予厚望的長房長孫向來都很滿意。
“父親,”董侍郎小心的看了眼自家山水不露的老爹:“梁王之事奈何?”
董閣老哂笑一聲,情緒聽不大分明,半晌才慢慢的開了口,說的卻是不相干的內容說:“先帝臨終前請把我和其他四個老臣招至榻前。先帝說東宮質頗聰穎,只是疏於督導,又兼性情狂蕩,心智稚幼,任性胡為,命我等好生勸誡,使走正道。”
董侍郎想想這位陛下的作為,忽然覺得知子莫若父,先帝的評價實在太中肯了。當初他老人家一門心思管教太子,對這個老二愛答不理,就哪天閒了把這混球叫過來罵一頓。反正他既不讀書也不學著辦事,要麼就是在沒完沒了的射獵要麼就是跟太監鬼混,臉上還總是一副“老子就愛這樣你能咋地?”的欠抽德行,罵罵總不會錯。
他的光輝事蹟包括和一大幫小太監玩真人遊戲,他是英勇無敵的大將軍,小太監都是北戎,活著的作用就是在他的手下犧牲,他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後來覺得這樣做不過癮,聽說南山下有了攔路劫匪,帶了幾個隨從就奔過去剿匪,找不到劫匪他賴著不走,地方官員嚇了個屁滾尿流生怕這個小祖宗有什麼閃失。最後還是州府的狗頭軍師出了妙計,從牢裡抓了兩個死囚出來陪皇子殿下真人演繹一番,這才算完。
他還曾經擼起袖子直接把講經師傅給捶了一頓,原因是那老傢伙臉上溝壑縱橫影響了他寫字的心情或者那豬油塗在老師的墊子下面,搞得老師一坐就摔個仰八叉先帝也下狠手打過每次都打的嗷嗷叫跟殺豬一樣,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又不能真的打死,熊孩子依然故我,還熊的更上一層樓。曾經上樹捉烏鴉摔爛了鼻子,從馬上掉下來折斷了胳膊,盪鞦韆的時候直接飛出了城牆然後抱著旗杆滑落地上。其實這也不算什麼,畢竟熊孩子貪玩耍,然而他還帶著手下眾人扮成黑衣人去打劫下朝的大臣。
先帝震怒,重演了劉備摔孩子那一幕,恨不得殺了他以慰臣工然而打死皇子這種事肯定不會發生。他就好端端的活著熊到了現在。
對臣子們來講,皇帝主子不好伺候,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這些上位者大多喜怒不形於色。而這位皇帝主子不好伺候,問題就在於他實在過於喜怒皆形於色。就比如早朝議事,議著議著他直接就罵:“滾你孃的瞎扯淡”然後龍靴一脫就摔到了人家臉上,可憐的郡王爺正說到“以禮儀為甲冑以道德為戈矛平復蠻夷”就被靴尖戳了個漫天星星竄,當時就羞怒痛哭,恨不得血濺華廊以證忠貞。
再比如他心愛的千里馬有了後代,他就決定大赦天下幸好被攔住了,否則這馬出世的待遇就跟新皇登基一樣。
先帝的評價是很準,然而針對熊孩子的熊他卻沒有留下有效的法子。董閣老一眾無一不是壓力山大陛下您自己都沒搞定的熊孩子憑什麼就覺得臣等可以搞定呢?難不成真要文死諫?而且這個熊屬性的皇帝專愛做的事就是跟訓導他的輔臣閣老對著幹!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正當一幫老臣憂心忡忡,各路人馬焦頭爛額的時候,袁慕雲出現了。而皇帝竟然被這個長得俊俏又有手段的袁慕雲拿捏住了!董閣老一開始對袁慕雲的出現和寵任咬牙切齒,想的恐怖一點,他甚至覺得要出現第二個禍國佞幸幸好,幸好沒有。天佑大夏!董閣老給先帝上三炷香。
袁慕雲從來都不訓誡皇帝,甚至從不哄勸,也從不逼著皇帝去做任何事情。皇帝想做什麼他都說好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善於逢迎的小人,後來卻發現不然,他總能拐著彎的實現自己的目的。當新帝登基大家還在逼著皇帝輕傜薄賦鼓勵農桑以謝天下的時候,他迎合聖心幫著皇帝制定北上策略,等到大家跟上形勢開始研究戰戎之策的時候,他已經在幫著皇帝賺錢了。當皇帝還在為立後之事跟太后爭吵的時候,他已經在暗中保護這個牧羊女了,等到大家終於反應過來擁立皇后的時候,他已經給皇后的母家準備好刷分機會了雖然最後被太后截了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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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想想,這些舉動並不顯得多高明,難就難在總是踩在點上,對付這個任性胡為的皇帝實在很有一套。有些人抨擊此人自持善體聖意柔順於上,毫無直臣風骨。雖然這都是事實不過,當今皇帝是個奇葩,他要麼就不講話要麼就不講理,試圖跟他正常交流,那隻會小紅心碎成一地。
董閣老悠悠的嘆了一聲,說來也是天意,一物降一物,總有法子能克敵。
“你現在反來問我?”他鼻子裡笑了一聲看著自己兒子,“若說起來,也是先帝寬厚,體恤臣僚。後來不惟國庫,各省貪墨挪移未免都嚴重了些。按理來講,此蠹國累民之屬是該清繳,卻不料一直按壓到現在才忽然發作。”
“當初陛下初登大寶,嚷嚷著打仗,那時候查了一次帳,眾人緊張了一回,上面卻又沒了動靜,未免掉以輕心,以為這陛下也是要‘因遺策’,孰料他是要等,抓個有分量的刺頭出來,其他的才好辦。”
“幸而我董府的門生故舊都事先警訓,此次應該不會有大問題。”董閣老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名單給他:“自從秦中之災暴起,就有人在蒐集證據了吧。瞧著,只怕又一批勳貴之家要倒黴咯。給這些人事先通通氣,清祿蠹挖腐肉,清流不是最愛這種事麼。”
董侍郎雙手接過,誠心跪謝,末了卻又尷尬的笑了一聲:“父親明鑑。那袁兄素有智謀,又頗有膽略,只怕現在在心裡笑我畏手畏腳呢。”
董閣老呵呵長笑:“無妨無妨,小心使得萬年船。”
董侍郎深以為然。定國公府的情況他大概知道,袁慕雲可無法做箇中規中矩的守成者,他必須得是個敢想敢為的開拓者。同時也體會到了父親的苦心:他想告訴自己跟袁慕雲交好絕大程度上都是好事,但別跟他一樣總是衝在前面招人恨。
“對了,音兒那丫頭怎麼樣了?哎”老人長長嘆出一口氣,面上神情既是心疼又是無奈:“長這麼大沒有重話說過她,被罵一次就受不了了,那將來如何侍奉婆婆?”
董侍郎滿面紅漲:“都是兒子無能,教養無方,讓父親擔憂了。”
董閣老輕嘆一聲:“咱們音兒因著自己才貌好,便存了傲心,只怕不會那麼容易服軟。你再去好好勸勸吧。”
董侍郎忙忙應是。
然而事實上,他們的董音卻並沒有那麼讓他們不放心。
她正和書衡坐在一輛小馬車上自然不能用國公府和侍郎府的車駕車簾子撩著一條縫偷偷的往外看。與董音的俏臉生春小鹿亂撞相比,書衡就淡定多了。她默默在一邊吃糕,紫薯山藥糕。董音還說書衡運氣一直都好,餘記的點心,每天都有定量,不是輕易能買到的,偏她這個點還能吃到。書衡倒詫異這不就是隨時都有的嗎?她每次購買都沒遇到過意外,早已習以為常。
她吃完兩塊糕,舉了塹銀梅花自斟壺給自己倒了杯茉莉花,看看保持一個動作已過兩柱香的董音:“姐姐,你脖子不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