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和心如擂鼓,舀湯的手徹底僵住, 唇如膠粘, 不知該如何回話, 聖上淡笑依然, 靜望著他道:“實話實說就是。”
他不說或是少說, 聖上自還可問其他人, 沒必要為此顯得不忠, 跌了他在御前的位置…………長和微垂了眼簾,將一碗新盛的九珍燴端至聖上面前,輕聲道:“那年,先帝頻召太皇太后入宮相見, 以……以雲韶府的名義……”
蕭照慢攪著鮮湯,眼望著熱汽浮散, 淡聲問道:“太皇太后竟肯麼?”
“……太皇太后起先自是牴觸, 但聖意難違……”長和微一頓道, “一次先帝召太皇太后進宮相會, 期間懷王殿下因朝事前來覲見先帝, 雖未直接碰面, 但想來太皇太后心中,怕是不大好受的………懷王殿下走後許久,先帝命傳沐湯入殿,似……似是已幸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後於鏡前穿衣梳妝時,忽持金簪自盡,只差一點就身死當場, 幸被先帝及時奪下了簪子……先帝龍顏大怒,道若太皇太后自盡,虞氏與她同亡……此後,太皇太后就似順服許多,再未有自盡之舉…………”
蕭照持匙的手微微一顫,垂睫飲湯不語,長和看聖上沒有叫停的意思,只得繼續,長話短說道:“後來先帝命太皇太后與懷王殿下和離,封太皇太后為妃,雖然專寵太皇太后一人,但起初那一兩年,也是鬧得厲害的,太皇太后『性』烈,常忤逆犯上,先帝惱極時,也曾冷落軟禁太皇太后,後來時間久了,先帝不再一味用強,對太皇太后和軟下來,太皇太后漸也為先帝真情所感,漸漸也就好了,琴瑟調和,如膠似漆。”
他一股腦兒將話說完,見聖上面上仍淡淡的,微垂著眸子,一口口抿著鮮湯,心中正七上八下時,忽聽聖上聲平無波道:“這湯做得不錯。”
長和不知聖上方才還在追問先帝與太皇太后舊事,怎一下子又似毫不關心,轉到膳湯上面去了,他也不敢多問,只陪笑了一聲,“陛下既喜歡,那奴婢再盛一些。”
“不用了”,蕭照似已腹飽,直接飲茶漱口,將拭巾擲在漆盤之上,起身離桌,“讓御膳房再做一道,另配幾樣太皇太后素日喜愛的菜式,送去萬安宮。”
御饌送至萬安宮時,長生領著人收下。他正不知內殿是何情況,娘娘不傳召宮侍入內,宮女都不敢進殿燃燈,偌大的萬安宮,幾乎處處燈火通明,只太皇太后內殿一片漆黑、半絲聲音也無,他心中實在不安得很,正好可借傳報御饌一事入內查探,遂捧盞明燈,輕步向內殿深處走去,拂過重重垂簾,見懷王殿下緊摟娘娘在懷、擁坐在窗下榻處,心立時一顫,面上不『露』半分,只躬身近前,一邊稟奏御饌之事,一邊借燈光,悄覷娘娘神『色』。
娘娘恍若未聞,整個人如魂離本體,心神不知飄散何方,反是懷王殿下聞稟,吩咐進膳。長生“是”了一聲,也不敢讓其餘宮侍撞見這等場景,於是只同阿碧一起燃燭點燈,將御膳一一捧上膳桌後,正欲佈菜時,又聽懷王殿下道:“都退下”,他與阿碧遲疑互視了一眼,抬眸見娘娘仍似對外界無知無覺、一句話也不說,只得喏喏垂首,躬身離殿。
蕭玦與蘇蘇分離十載,卻對她的喜好依然瞭如指掌,見膳中所有,皆是她從前愛吃的,尤其一道九珍燴,看著烹調得極好,立舀了一小碗,輕吹著要喂她吃,然盛著熱湯的銀勺,剛遞至她唇邊,一直失魂落魄的女子,卻突似回過神,徑揚手掀翻,扶桌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幽殿深處走去。
蕭玦從前不敢和她言明前世真相,就是怕她承受不住親手弒子一事,但今日既已橫了心,將話說到這份上,就斷沒有再退縮的道理,他渾不顧被熱湯燙紅的手臂,追上前抱住她勸解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無能,護不住你與孩兒,是他冷血無情、慘無人道…………”
“……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一個好東西…………”蘇蘇幾是咬牙切齒,用力推搡著蕭玦,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你縱是殺了我,我也再不離開你”,今日話已至此,時隔十年擁她在懷,只有趁熱打鐵、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蕭玦生受著她的捶打,似絲毫覺不出疼,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喃喃訴說著隱忍多年的思念和愛意。
一直侍等在簾外、心有不安的長生,聽見裡頭有砸碗聲,就立悄挑了簾縫往裡看,起先他見懷王硬抱了娘娘在懷、原要尋個由頭入內打斷,可又見娘娘漸漸失了力氣,似是發洩累了,由著懷王抱著,伏在他肩頭,無聲地啜泣著,二人燈下相擁,倒真像是一對歷盡劫波、破鏡重圓的愛侶,將入內的腳,也就僵住了,慢慢退回了簾外,靜望著窗外夜『色』沉沉,燭光搖曳在煙羅窗紗上,如花影顫顫,忽地想起幼年之時,他因身體和父母之命,鎮日閉門不出,倚坐窗榻處看書寫字,她大抵覺得他出不了門很是可憐,於是就常帶著新鮮玩意兒來看他,一次帶了皮影來,也不進屋,徑站在屋外窗下,一邊擺弄著皮影人兒,一邊咿咿呀呀地唱:“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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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理,大家閨秀唱此等戲詞,是極其不妥的,但他早知她不是規矩『性』子,一貫古靈精怪得很,於是在自己也未察覺的情況下,眼望著窗紗上顫顫動作的皮影人兒,唇際不禁浮起了笑意,而她隔窗唱了許久,聽不到他回應,就抖落著那皮影人兒,一聲聲地問:“可知?可知?”
他幼時不與人往,『性』情自矜地有些彆扭,仍是繃著笑意不肯出聲,於是就見那皮影人兒垂頭喪氣地落下了窗紗,她的身影也跟著不見了,而他那顆終日寂淡的心,也似往下沉了一沉,僵坐了一陣兒,終是忍不住開窗去看,剛一支起長窗,就見她從旁閃了出來,日光下笑顏明媚,雙目璨璨如波,漾曳著“得逞”的促狹之意,也不似平日叫他“三哥”,而是故意高喚,聲如銀鈴:“三郎!!”
“三郎~”
夜裡總被移進殿內的雪衣娘,撲稜著翅膀,抖著細金鍊子,顫顫地飛了起來,長生收回心神,近前一看,見水槽將空,於是取來水食添上,雪衣娘輕啄了會兒碎米,半歪著腦袋,眨了眨晶亮的雙眼,凝望著眼前人,又咿呀喚了一聲“三郎”,長生添水的手一頓,對上那雙不知世事的剔透雙目,輕撫著它的羽『毛』,終是無聲笑了一笑。
他幾在簾外候守了一夜,知後來娘娘泣聲漸止、累倦睡去,被懷王抱到了榻上歇息,而懷王本人,就在榻側坐了一宿,天明傳人送水進殿盥洗時,見榻上娘娘醒轉,立奔近榻前,可一對上娘娘的眼睛,一個手握兵權的當朝王爺,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大男孩僵在那裡,許久,試探著在榻邊坐了,見娘娘似是不反感,又慢慢往前坐近了些,輕握住娘娘的手,柔聲道:“你且歇著,我下朝再來陪你。”
捧著一應盆巾梳櫛、伺候盥洗的宮侍,一個比一個頭垂得低,娘娘恍若未聞,徑抽出了自己的手,翻身睡去,雖沒說“好”,可卻也沒說“不好”,於是懷王殿下原本忐忑的神『色』,就略略放鬆了些許,盥洗後快步出了殿,像是想早些上朝去,再早些回到娘娘身邊來。
賀寒人在萬安宮寢殿外,中間得阿碧姑娘“接濟”,吃了些茶水點心,就這麼半睡半醒地倚在殿廊下,囫圇過了一夜,晨光熹微時,他被初升的日光刺得睜眼,望見王爺正迎著朝陽、走出寢殿,忙一個“鯉魚打挺”起身,迎上前去,見王爺衣容潔整、似已盥洗過,雖眼下微青,像是一夜未眠,可看精神心情,似還可以,至少比昨日聖上壽宴上聽《踏歌》時面寒如冰,好上許多,於是心也隨之寬了一寬,隨走隨問:“殿下可是要去上朝?”
他聽王爺“唔”了一聲,遲疑著輕道:“昨日殿下在裡頭與太皇太后說話時,陛下悄悄來過,不許人傳,後又悄悄走了…………”
蕭玦腳步微一頓,復又抬起,神『色』如常地向萬安宮大門走去,“知道了。”
他人到朝上,也是心不在焉,聽文武大臣一一稟奏要事,盤算著朝時將終時,忽聽上首聖上笑喚了一聲:“九叔……”
蕭玦立近前一步,拱手道:“陛下……”
金光璀璨的蟠龍寶座上,蕭照帝袍軒朗,十二旒玉珠懸在面前,令臣下難以看清龍顏,只聲音一如既往地銜著溫和笑意,清如玉擊,“滄州近江,數年輒有水患,朕心甚憂,早著人重修堤壩,如今工程將止,朕有心親巡檢驗,然朝務繁雜,實脫不開身,就請九叔代朕跑這一趟,前往滄州,驗收治水工程。”
蕭玦神『色』微僵,正欲尋個由頭推脫時,又聽上首聖上問道:“九叔可是不願?”隨即含笑輕嘆了一聲,“只當朕拜託九叔吧,諸位皇叔伯中,朕自幼與九叔感情最密,也最是信任九叔,九叔若不願往,朕也尋不著比九叔更叫朕放心的人了,只當是侄兒央求九叔吧。”
聖上話說到這份上,連“央求”二字都已道出,當著滿朝文武,蕭玦也只能躬身拱手道:“陛下言重了,為天子分憂,是臣下的職責,能得陛下如此信任,亦是臣之榮幸,怎會不願?!”
御座之上,蕭照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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