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晨起,聖上早已上朝去了,她起身時,已近巳時,挽著長髮,慵然在古鏡臺前坐了,阿碧就要如常來替她綰髮時,蘇蘇於鏡中看到不遠處垂首侍立的長生,道:“長生,你來”,又吩咐其餘人都先下去。
長生一怔,恭謹趨步近前,拿起妝匣中的雕花玉梳,捧起她墨緞般的烏髮,動作輕柔地梳了起來。
蘇蘇望著鏡中人清俊秀致的眉眼,還未說話,長生已先輕聲開腔道:“奴婢沉浮宮中多年,手下也有一班可信的宮女太監,散在宮中各處,若娘娘允准,奴婢可慢慢將他們調入未央宮,供娘娘驅使,漸漸替換了現下的這些耳目。”
蘇蘇笑,“那到時候,我剛掙脫了陛下視線,轉眼就落在你彀中了。”
長生立跪下道:“奴婢惶恐”,又一叩首,“奴婢對娘娘一腔赤忱,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蘇蘇漫看了他一眼,“起來吧。”
長生起身接著梳髮,蘇蘇問了他些個人之事,他應答得宜,道是宛州洛水衛家家奴之後,為府上的公子,做過幾年書童,識了不少字,後來衛家犯事,滿門抄斬,他身為衛氏奴,連坐入宮為內侍,深知在這宮中,想要向上爬,必得識文斷字、有所見地,故而在勞作之餘,也不忘讀經閱史,後來偶有機緣得見曹大總管,也是因有幾分文氣傍身,才被收為弟子,際遇得以改變。
衛家公子的書童麼…………她記不大清楚,倒是衛家的幾位公子,她因幼時被父母帶入衛府赴宴交遊,曾一一見過,還有幾分印象。
蘇蘇見長生已將長髮梳好,也無什麼話需問他了,正要喚阿碧進來綰髮時,長生已道:“奴婢亦會綰髮,娘娘可要試試奴婢手藝?”
蘇蘇笑了,看向那雙修長白皙的素手,示意他動手道:“原是一雙巧手。”
長生一邊含笑綰髮,一邊道:“技多不壓身,身在宮中,什麼都要學一點的。”
蘇蘇一邊出神地看他綰髮動作,一邊想起那衛家的三位公子,長公子衛紹與二公子衛綬,年少英才,常在外交遊,在當地是頗有聲名的,她也早就認識,三公子似因生來體弱,養在深宅,很少現於人前,她幼時隨父母去過衛府赴宴四五次,才見著衛三公子一次。
那還是她於宴中偷偷溜了開去,循著冬日梅香,來到一處清冷庭院,見紅梅白雪,一個捧梅的青衣小僕身前,一名男童攏著狐裘,倚廊寂坐,靜聽著遠處歡宴的絲竹之聲,漫天的白雪落了下來,狐裘柔柔的風『毛』,輕觸在他冠玉般的白皙面龐上,男童抬眼看過來,眸中也似有千秋之雪,無聲落在紅塵人間。
她那時未逢家變,父母健在,還是無憂無慮、不羈歡脫的『性』子,倚著梅樹好奇問道:“你是誰?”
男童不說話。
她又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男童仍是不語,她心想,他該不是,不會說話吧…………正要走近前時,忽聽母親尋喚她的焦急聲音,提裙往梅院外奔去時,回頭看他仍寂然靜坐廊下,無聲地望著她遠走,展顏一笑道:“我叫蘇蘇。”
這般也算無名無姓地認識了,再見面時,是在洛水的棲雲山,她隨母親去棲雲寺上香祈福,遇見衛家夫人帶著那名男童。
連母親都不認識那男童,還是衛夫人笑著解『惑』道:“這是幼子衛綰,平素很少見人”,笑對男童道,“快見過虞夫人。”
名為衛綰的男童,向母親見了禮,母親微笑頷首,也輕推著她道:“這是衛家三郎,快叫三哥。”
她心中不快,心想他原來是會說話的,卻不肯理她,也不肯告知他的姓名,氣『性』上來,不肯叫他三哥,雙眸一轉,偏喚道:“三郎~”
母親注重禮法,聞聲面『色』微沉,立要斥她時,為衛夫人笑著攔住,語含深意道:“這般叫更好了,我是很喜歡蘇蘇的。”男童倚站在他母親身旁,素來蒼白的面頰,亦微微浮起紅暈,就似她此刻手中的這道口脂紙,胭如紅梅。
蘇蘇輕抿了抿口脂,她記得,在離開棲雲寺的路上,她曾問母親,是哪個綰字。
母親道:“綰髮結同心之綰。”
她那時不通人事,不明白綰髮何以結同心,母親見她疑『惑』模樣,笑道:“待你漸漸長大,多喚幾聲‘三郎’,就明白了。”
未等她漸漸長大,宛州要案,衛氏滿門問斬,蘇氏連坐抄家,昔日兩家父母之間的約定,隨著淋漓鮮血,飄散在凜冽風中,無跡可尋。
菱花鏡中,拋家髻已漸漸成形,蘇蘇自妝奩中拈了支累絲梅花金步搖予他,長生接過細心簪好,退後半步,問:“娘娘可還滿意?”
蘇蘇對鏡輕撥著梅花細蕊般的流蘇墜子,輕笑,“甚好”,又道,“你那些人,慢調一部分入未央宮為近侍即可,剩下的,散在宮中,總是需要些眼睛的。”
長生應下,又見身前女子悠悠起身,微勾眼角看向他道:“那麼長生,你要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