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車簾,快速地掃視,這庵裡尼姑不多,除她之外,還有十二位陪她修行,都低著頭,靛色的尼姑帽,來回數了兩遍,十二,沒有她。
怎麼忘了,她沒有剃度,是自己的嚴旨,不準削發,不是為他自己,是因為她的頭皮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那年車禍留下的,要是暴露在外頭,雖然她日日念經,或能超脫物外,見了怕終究有些難過。
他下了車,說:“都散了吧!“
尼姑們恭頌萬壽無疆後都退了,只有一人留下來,到他跟前,行了禮,等他的吩咐。
“認秋,哦,不。“ 他改口道:“意如師太…”
“不敢讓萬歲爺如此稱呼!“認秋手纏佛珠合了個十,說:“奴才始終是奴才,入了佛門也不敢忘。”
像煞是佛門弟子似的,讓她在這兒,是為了陪洛英,誰讓她當時攛掇洛英看昇平寶筏來著?
雖然沒有哪場戲,一定會有另外一場戲。
“她…?”
“主子這會子在做晚課呢!“ 認秋陪著他往佛堂走。
太陽下山了,月兒升起來,十八的月,還是圓的,因為日頭未盡,所以沒什麼光,白盤子似的,鑲在黃昏黝黑的樹林上方。
佛堂內奉著一尊齊人高的玉觀音,觀音一側,藤製的蒲團,蒲團上,她穿著一身青衣盤坐,眯著眼,口蠕動著,沒有聲音。
佛桌上燃著兩只蠟燭,燈火微茫,顯得室內尤其昏黃,比一路行來密不透光的林蔭道還要暗沉。
認秋給他一枝香,他拈著,剛說:“信男… “
洛英單手豎掌於胸,默唸一聲阿彌陀佛,從蒲團上站起來,撩開佛簾,穿後門而去。
他香不拈了,也走出後門,不敢跟得太緊,離她四五個人的距離,見她進了禪房,便要關門,急上前去,按住門,往門縫裡看,她靠在門後,人是看不見的。
“我決不碰你!“ 他說。
她還是:“今兒是我生辰,你慈悲心腸,好歹別趕我!”
她那裡沒動靜,他放下按門的手,對著門縫說:“你要是不想見我,可以不見,哪怕你關上門,都可以。容許我在這兒坐一會兒,說會子話。”
見那門縫在縮小,他說:“我說我的,你聽著不順耳,把耳朵掩上了,我看不見,只當有人陪著我。 ”
那門縫在只有一個手指頭寬的地方停住了,他等了片刻,想推門,終究不敢,走出廊下,廊外是青磚地,左邊有一方園圃,豎了塊假山石,石旁兩三枝竹,和一棵葉子蒲扇般大的芭蕉,右邊靠長廊放置著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從中午到現在,他就喝了幾碗茶,此時覺得饑腸轆轆,左右張望,認秋從廊下走來,手上端著原木託盤,盤上三盤蔬菜,一碗清湯寡水的面,擱在石桌上,躬身道:“阿統領說萬歲爺到現在還沒有用過膳,庵堂草率,只張羅出幾道素齋,一碗素面,奴才實在是伺候不周,請萬歲爺賜罪。“
跟隨在她身後還有一位尼姑,奉上了一壺酒,一個酒盅,他在石桌後坐下來,認秋要給他斟酒,他說不用,自己斟上一杯,阿勒善拿了個紅漆楠木食盒上來,他見一切齊備,吩咐左右退下。
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因為她離他不遠,這碗麵雖然清淡,卻甚美味,不消片刻,面吃完了,湯都所剩無幾,放下面碗,扒拉著用幾口小菜,喝了一盅酒,抬頭望天,絳紅色的天幕轉成了蟹青,月已有清暉。
“你不出庵門,不知道今天外頭有多麼地熱鬧。當然,宮裡是別提了。“他說,聆耳聽著,禪房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她腳上的布鞋,走路是杳無聲息的,況且人那麼瘦,瘦得彷彿能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