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堤防一路檢閱下來,花了十幾天,到高郵時,轉道長江,棄小舟而登大船,船隊數量漸增,浩浩蕩蕩,方圓數裡民船不能接近。
四月天,靠近江南地區,蒼山如黛,一江碧水之中大小船隻左右前後參池,中有一艘,有些與眾不同,它的長度大小,已達尋常船隻的兩倍,像樓房似的,築有兩層,樓上那層,從船尾到中段,一半是勾欄圍起的展望平臺,一半是女主人的閨房。
閨房到平臺,八扇雕花木門展開,房內外以垂地水晶簾相隔,兩岸春色如是,隔簾相看總不勝意。洛英掀動水晶簾,在挑花線的織錦即刻放下手上活計,婉言道:“姑娘想是悶了?且稍等片刻,待奴婢們為姑娘戴上幕離後,再出去不遲!”
語罷,轉身便命人送上煙羅幕離。
總少不了層隔斷,不是簾子就是紗,都因為她是皇帝的女人,除了太監內侍,其他人是不得窺視一眼的,這是皇帝的尊嚴,但洛英覺著,彷彿她見不得人似的。
“罷了!”她放下簾子。
織錦手上已經拿起幕離,只得放下,見洛英有些悶悶地,便與認秋一起搬把圈椅至簾旁,鋪上軟墊,請洛英就座,說:“姑娘靠著簾邊坐,瞧外面美景更真些,還偶有清風,豈不也好!”
伶俐的認秋從旁遞上一把單枝玉蘭花緙絲紈扇,打趣道:“若沒有風,姑娘拿把扇子,有一扇沒一扇的,也權當是清風徐來了!”
二婢都想方設法地取悅她,洛英不好駁她們的情面,和氣地笑,接過扇子,坐在圈椅上,隔簾往外看了看,道:“果也是一樣的!”
船一壁前行,青山村陌一壁後退,周遭的衛星船隻星羅棋佈,遠處偶有零星民船,隔的極遠,看過去跟小木盒子似的。
洛英執扇閑坐看了半晌,寡然無趣,見織錦認秋一左一右,一個在打絡子,一個在挽絲線,尋思著也得找點事做做,想起昨日一直在繡的香囊,便要起身去拿。
二侍女見狀,忙站起來,隨著她,問:“姑娘要些什麼,吩咐奴婢便是!”
迄今為止,她還是覺得使喚人是一件不應該的事。但似乎只有使喚她們才能實現她們的價值,她中途止步,說:“我想繼續昨天繡的香囊,你幫我找出來,好嗎?”
哪有不好的道理?不一會兒工夫,兩人把繡架絲羅針織一應設在水晶簾之側,洛英坐定,織錦遞上絲線,認秋把繡了一半的繡品撐起,那是一塊小小的黑色蜀錦,正中已繡了半朵牡丹,看得出來刺繡人心思細膩,但見花瓣從底到頂,深綠至白顏色依次漸變,那牡丹雖只有半朵,已襯得這塊蜀錦十分雅緻。
“姑娘真是聰慧無雙!”織錦在旁看著,由衷地贊嘆,道:“不過學了幾天,技法已然如此了得,令奴婢們實在望塵莫及!”
“是啊!是啊!”認秋擊節:“這牡丹還沒完工,就跟真的似的。要是繡完了,還不得引人伸手去摘。”
這些人是專說好話的,洛英微笑置之。不過,也許真是好,她拿起來擱遠了一陣端詳,自己也挺滿意,於是笑道:“多虧你們兩位名師指點的好!”
主僕三人嬉笑一陣,都坐下來做針線,聊著聊著,聊到此番的行程,洛英問:“他從陸路走,現在到了哪裡了?什麼時候上船呢?”
世上沒幾個人敢在背後稱皇帝為“他”的,織錦不敢接著這樣的口氣,停下針線畢恭畢敬地說:“方才靠埠的時候,萬歲爺就登船了。大概有什麼事情商議,幾位大人也都上了船,現在都在樓下呢!”
靠埠的時候,她只當是供應補給,沒想到已經上了船,倒是悄無聲息地。既然來了,也不來看她,洛英淡淡“哦”一聲,有點失望,從暢春園出發十多日,一多半都是分開的,總為他有許多事務要忙,這一次,分別已有三天,他那天走的很早,她還沒有醒過來。
以前也是這樣的吧?他說走就走了,有時說個歸期,歸期也未必準,有的時候,不辭而別,甚而杳無音訊。
她呢,除了等,還是等!
洛英忽然煩躁起來,連風兒吹動水晶簾子的聲響都聽著不悅耳。放下繡活,站起來在室內走動,也只能在室內走走,到平臺上去都要帶個大罩子,她當然知道,織錦和認秋正機警地瞅盯著,以便在她有越距行為之前及時制止。
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她彷彿是他圈養在籠子裡的鳥,有空時逗弄逗弄,用於怡情,沒空時,就用把鎖鎖起來,還派了人日夜看著,一是喂養,二是監視。
這種說法,最令他反感,上次提起,他就動了怒。
“姑娘累了,先用些茶吧!”織錦呈上一盞茶,上等汝窯茶盞瑩潤如玉。
累什麼?早起到現在,她在這彈丸之地走了不超過五百步的路,拿起針線,刺了不到十針,身體上何累之有?但精神上空虛無聊,最讓人害怕,她是有愁緒的人,一旦陷下去,心意惶惶,好久才能平複過來。
面對著婢女們小心翼翼的殷勤,洛英無言以對。她想獨自待會兒,思來想去,躺在床上放下帳子才是清淨地,於是說:“我是有些累了。茶擱著吧,我去床上歇一會。”
人未到床邊,認秋早已搶先鋪好被子。她在床沿坐下,侍女們等著示下好服侍她就寢,她卻無所事事地幹坐著發怔,此時樓階聲動,侍女們趕緊迎出去,皇帝已經到了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