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不認得那鐲子,那是他親自選的玉,尋了最好的玉工,他自己寫的字,又花了幾夜,一字一字雕琢上去的,幾個字"贈洛英愛妻,玄燁!"歷歷在目。
玉碎了,也切斷了全身緊繃的弦,瀉了所有的勁,他翻身下來,仰臥在榻上,怔怔地看著高遠的屋頂出神。不著分縷的女人,蜷縮一旁,泣不成聲。旁觀的女郎,趁此機會,躬身告退。榻旁那壘滿了燭淚的燭火流完了最後一滴淚,搖搖晃晃地熄滅了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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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戰事延續十數年,康熙再次禦駕親徵葛爾丹,不滅醜虜,誓不回朝。以大清國強大的國力,皇帝親率能臣悍將縝密部署,數十年來,已把葛爾丹驅逐到漠北邊沿,許多人都認為此次是最後一戰,易如勾決生死簿上的死囚,只是顯示天朝神威的一種形式而已。
徵西的車馬浩浩蕩蕩,三呼萬歲的聲浪猶在耳邊,大地在震天動地的鼓樂號角聲下顫粟不已,洛英撩開車簾,北京城已經消失在滾滾的煙塵之中。
皇帝出征,帶著女人,宮內宮外,私下有不少議論,這女子非妃非嬪,敬事房的冊子沒有她的名號,見過她的人不多,流言在說她與離奇失蹤的懿貴人奇象無比,怪異的是皇帝並不寵幸她,幽禁她在延爽樓幾個月從沒有去看過她。
洛英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樹木房舍,這路不穩當,顛得全身散架,她不以為累,被關了幾個月,不管怎樣,能呼吸到別樣的空氣,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陪伴她的是位蒙古嬤嬤,據說有過隨軍的經驗,北京話說的稀裡糊塗,是三十萬大軍中她唯一的女伴,此刻她正坐在車外側,呼嚕呼嚕睡大覺。
她明白為什麼康熙出征要帶著她,從此以後,她無時無刻都會在他的監視之下。他不會給她一絲鬆懈,就如同他孜孜不倦的樂於開拓疆土一樣,她是他的附屬物,他自己不用,也不願意拱手給別人,置於眼皮子底下,誰也別想染指她,特別是胤稹。他們父子其實是一類人,強大的佔有慾使他們對於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也要抓在手裡,不同的是權力和形勢使然,皇帝在明處,胤稹在暗處。這樣也好,他看著她,胤稹那邊算了結了。這邊自然也不可能回到從前的關系,當年只是懷疑她和胤稹就若即若離,如今這懷疑成了事實,雖然那樣的情況於她是沒有選擇,他也不會再原諒她。不原諒好,她安於不被原諒,那些撕心裂肺地愛恨,耗盡了她所有的元氣。沒有愛,就沒有痛苦,她能夠經受的,不過是無愛無恨的平靜生活。
行軍不比南巡,一路上馬不停蹄,三十萬鐵蹄兩個月就到達隆化。
大軍安營紮寨,她的小帳就在皇帝的禦帳旁邊,在軍營,束縛沒那麼緊,可全軍就她和蒙古嬤嬤兩個女人,也不方便出頭露面。
軍中不養閑人,每個人都必須派上用處。沒多久,嬤嬤就被徵去照料禦帳日常起居,過了幾日,人手漸緊,嬤嬤一人照顧不來,洛英也走馬上任了。
為了不顯眼,她打扮成兵士模樣,跟著嬤嬤做一些雜事。
她是喜歡做事的,哪怕一些簡單勞動,比成日百無聊賴胡思亂想好。
康熙不是視察軍務就是討論戰局,同時京城的要事也每日以八百裡快騎的方式送他批閱,他比在北京時更忙,因為帳內事務有嬤嬤打頭陣,洛英只是跟著打雜,所以也不是總能遇見他,就算見了,她無動於衷,他呢,也總是視若不見。
然而戰局沒有想象地那麼樂觀,葛爾丹是草原上的野狼,聲東擊西行蹤詭秘,戰事一天天地拖下去,三十萬大軍駐紮西北,多一天就是上百萬兩白銀的開銷,朝廷補給漸漸吃重,意圖速戰速決的將士們著急起來,這幾天,皇帝連夜召集將官部署,已經是第三個晚上了,所有人都倦容滿面,嬤嬤就是鐵打的,也撐不住了,眼看今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嬤嬤走路都蹣蹣跚跚,洛英只好頂了她的差事。
三月不到,西北還是朔風陣陣,行軍總帳內炭火熊熊燃燒,康熙身穿明黃江綢面肷袍,腰束金鑲藍寶石紐帶,他迅速地瘦下來,兩頰都凹陷了,因為沒時間梳洗,長了一臉的鬍子,只是眼睛依然有神,他聚精會神地看手中的地圖,幾位將軍仗劍而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他示下。
康熙看完地圖,沉吟了片刻,道:"看來烏蘭布通是關鍵點!光看地形圖,朕總不放心,明日五更,朕與你們一同去烏蘭布通河檢視敵情!"
皇帝雖然禦駕親徵,但是身份珍貴,並不需要親臨戰場。將軍們對皇帝的決定頗感意外,深恐發生不測,齊齊跪奏道:"聖上萬不可親涉險境,請安坐大營,容奴才們勘查,明日必回稟聖裁!"
康熙蹙眉道:"不,烏蘭布通是關鍵,朕非親臨不可!你們今晚就把話傳出去,以朕為餌,說不定能把葛爾丹釣出來。朕知你們擔心朕的安危,只是戰事天天拖延,用的是天下子民的血汗錢,朕心實是焦灼。爾等不必再勸,明日在此集合上路!"
皇帝已下決定,將軍們再勸也是無濟於事。皇帝愛民如子,不顧個人生死,親臨火線,大家群情激憤,都卯了勁發誓勢必活擒葛爾丹,雖然已是二更,他們又花了一個時辰討論明日的部署,三更過後,才紛紛散去。
人聲漸息,夜風呼呼吹過,把帳篷頂上的金龍旗吹的豁喇喇亂叫,帳內,寬大的案幾上兩支通臂巨燭燭淚淋成小山般高,嘶嘶的火焰帶著薄薄的青煙嫋嫋升高。
案幾上還攤著地圖,皇帝沉浸在剛才的討論中,一言不發地再次檢索方位,過了許久,方覺口中焦渴,抬頭找人,看到洛英,道:“渴!”
奶茶是一早預備好的,洛英送上,他喝了,彼此無話。
喝完茶,他收起地圖,開啟壘成一疊的奏章的第一本,洛英是知道他的習慣的,筆墨伺候,恰到好處,兩人各行其是,沒有言語肢體眼神的任何交流。
靜靜地,連燭淚不勝其負掉落在燭臺上的聲音都顯得突兀,四更鼓敲起,皇帝終於批完所有奏章,軍士入內取走,他一天的工作總算結束了。
五更就集合,還有一個時辰的休息,軍士同洛英一起料理皇帝的簡單盥洗,他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頭腦卻不肯停止運作,軍士已經退出,洛英吹滅了他床頭的燈,也預備退出營帳。
“ 睡不著!” 黑暗中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