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間,所有人都被侍衛們清理出去,在皇帝的指示下,一幹人等即行消散。
小院頃刻間就被騰空了,餘下父子倆,一個坐下來,一個繼續跪著。
皇帝弓起食指,敲著石桌,怔忡地看著泥塑木雕般地胤稹,眼前若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即刻誅殺都不為過。
"起來!"
胤禛好像聾了,一動不動。
皇帝勉強耐著性子,道:"老四,你這一番苦心經營,若是用在仕途經濟上,只怕是前程無量!"
胤禛抬起頭,膽敢與他對視,道:"阿瑪知道兒子苦心經營,就應該成全我們!"
"我們?哼!"康熙冷笑一聲,道:“成全了你,未必成全了她!你這些詭計,她都知道了,還會與你相安無事嗎?” 說到此,想起洛英起身那婉轉的一聲“胤稹!”,雷霆之怒再控制不住,手指著冥頑不靈的兒子:“你做的這些醜事,朕都恥於提起,你以為趕在朕提問如蟬之前殺了她滅口,就可以安枕無憂嗎?是不是你威逼利誘如蟬,給予她不可能的承諾,讓她在洛英酒裡下歡宜散?是不是你故意在你額娘面前透露對洛英的心思,蠱惑她為了保全你下黑手去害洛英?你甚至膽大包天,企圖動用細作,要殺在乾清宮闢佑下的秦蘇德!你為了一己之私,手段這樣陰毒!心術這樣不正!無法無天!行為醃臢!成全?你這是在玷汙!"
這一樁樁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料到半年不到,就被皇帝查地一清二楚。胤禛冷汗出了一身,終於低下頭去,但他不覺得做錯,咬緊了牙關,冷笑道:"腌臢?陰毒?我就是不夠毒,若當初鐘粹宮就結果瞭如蟬秦蘇德,何來今日之恥!"
皇帝額頭青筋勃動:"混賬東西!"他霍地起身,怒斥道:"你執念太過,天性這樣刻薄,到頭來吃虧的是你自己。送你八個字,修心養性,好自為之,先把人做好了,再來齊家平天下!"
胤禛偏過頭去,這麼堅剛不屈其志的人,被罵得渾身顫抖。他想辯解,是你當日硬生生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我才不得不出盡奇謀,君子處事,不計小詭,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大勢已去!大勢已去!他心中哀鴻一片,把十根手指摳到泥裡,個個指甲漲滿了泥,胸中劇痛,兀自強忍著不出聲,
他這付模樣,皇帝看在眼裡,更覺狼狽。逆倫常,辱君父,這些話在他腹中徘徊,但就在盛怒之下,也不便說出口。畢竟是兒女私情,上綱上線徒添笑料,誰都不落好!再說,誰在先?誰在後?這事說不清,道不明,越理越亂,根本道不出長短,不如快刀斬亂麻,就此打住。他難堪之至,已到無法為繼的地步,背過身去,忖一忖,緩聲道:"單為她,不怪你!…”
誰也沒說話,誰都說不出話來,皇帝在徘徊,胤禛呆若木雞。
“…真…不怪你!只是從今天起,你就絕了這條心吧!"
胤禛雙目無神,自言自語:"我忘不了她!我不甘心!"
康熙不語,往外走去,跨出月洞門口時,拋下一句:"你不會再有機會!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車輪轆轆向前滾動,出了安靜的衚衕,進入喧鬧的街市,嘈雜聲漸行遠去,只有趕車人揚鞭驅車,以及侍衛們們騎馬咯咯趕路的聲音。陽光明媚,絲絲縷縷地透過車兩旁垂下的香妃竹簾,散落在車內。
寬敞的車廂裡,一男一女分坐兩邊,當中隔著大大的銀龍靠枕,男的一手擱在靠枕上,另一手臂依著車窗,他容長臉,五官四端八正,兩道濃眉與深邃的眼,肅穆地令人生畏。
坐在一旁的女子蜷伏在窗邊,烏黑油亮的長辮子掛在胸前,她白淨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沉滯地看著竹簾,她不想動,如果能就此石化,對她來說反而是最適宜的安排。
千百次想象過與他重逢的場景,可現在揣在懷裡的鐲子硌的她心口疼。腦子裡麻麻木木地一遍遍都是胤禛悽涼地話語:"笑得真好看!",她自顧自地笑了,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才以為那是她要對付一輩子的生活,就要被迫著離開忘記,老天喜歡捉弄人,她只是落葉掉在水中,漂到哪裡是哪裡,什麼時候被人拾起來,撕碎了,散在空中,自己除了痛,什麼都做不了。
他沒說話,她歡喜這寂靜,祈求著他不要打破沉默,否則他一說,她必得回話,來來去去,增添些煩惱糾纏,一顆心忽上忽下,難過得很。
可他從來不按她的意志,蹙著濃眉,道:"沒話要說?"
全身都發麻,她伸了伸衣袖,道:“沒有!”
那寬大的紫色衣袖裡伸出的手腕上顯露出隱隱的青色筋脈,她整個人瑟縮在寬松的棉袍裡,像是縮小了一圈,他愣了半晌,喟然道:“你有沒有怨過朕?”
"不怨!"
她打心底裡沒有真正地怨過他。她不怨他震怒之下封了鐘粹宮,一直對她和胤禛的關系耿耿於懷的他,在那種情況下,這樣的朝代,這樣的身份,是自然而然的決定;聽聞他獨寵萬琉哈氏,思想過來,她也不怨,他的路那樣難走,總要找尋些寄託樂趣,扶持著他砥礪前行。對他,惟有想念,想念他誇贊她茶泡得好時的淺笑,想念他在她耳邊輕喚她名字時的親暱,想念他穿越眾人尋覓她身影時的視線,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棄在思念的海洋中沉淪,連呼吸都覺得多餘。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她以為會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獨有的殘忍方式,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然後柔情萬丈地一寸寸來修補她破碎的心。
“不怨!” 簡單的兩個字就打發了!哈,他苦澀地笑,想起剛才在小花園看到她神清氣爽地在池邊喂魚,胤禛推開窗時的笑容。她說不願意走,他儼然成了入侵者,粗暴地把幅和諧畫面撕成兩半。可秦蘇德的控詞,如蟬死前的泣訴,說洛英為他流的那些淚,受的那些苦,又一字一字地銘刻在他心裡,那時她真是愛他的,只是到了胤禛那裡,她也過得很好。
她的字典裡沒有"從一而終"這四個字,究竟是個沒有心的女人!他哂然一笑,厭棄她起來,道:"很好!你這麼放得下,倒是意料之外。此番找你回來,本是念著舊情,看來過去的事對你全然沒有影響,你時時可以重新開始!"
沒有影響?他不知道她多少次午夜夢回輾轉反側,百轉千回揉碎心肝,從夏到秋,從秋到冬,睡不穩,吃不下,聞花流淚,聽鳥驚心。好吧,沒有影響,做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就是被撕扯蹂躪,還是咧著嘴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