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隨著吳婆子進了包廂, 推開這一間的窗戶正好能看到孟記手雕鋪的匾額側面。窗外的臘梅已經開了,濃鬱的花香味吹入包廂,隨之帶來的是八年前的那些往事。
那一年,汪氏嫁入俞家剛剛一年卻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任何新婚的快樂。
汪氏在家排行第三, 沒有成親之前鄉裡鄉親都管她叫做汪三娘,上頭的兩位是姐姐, 下頭還有一位年紀相近的弟弟。卻說汪家並不富裕,家裡有幾畝田種些瓜果蔬菜賣給州府酒樓,以而維持一家幾口的生計。
如果尋常度日並不至於捉襟見肘, 奈何家中父母一心望子成龍。這一聽私塾先生誇獎汪小郎君,就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家兒子可以達成鄉試、省試、殿試三級連過的成就,從此之後平步青雲不再只是鄉間種田的小子。此等搖身一變成為人生贏家之事並非沒有前例, 遙想太宗宰相呂蒙正的經歷就一直在民間流傳。
然而, 汪三娘眼看著父母為了培養弟弟如何苦了兩位姐姐, 不僅是剋扣姐姐們的嫁妝,甚至為了更多一筆聘禮不惜將姐姐們嫁入不靠譜的人家。姐姐們在回門時的暗中垂淚與哭訴著婆家裡的是是非非, 卻只是換來了父母的嫌棄與弟弟的白眼, 彷彿姐姐們過得不好就是因為她們沒有本事沒有手段, 這些無一不讓汪三娘下定決心上要過上與姐姐們不同的生活。
汪三娘想要改變卻不知從何改變, 她也動過念頭要學一門手藝,但是雙親寧願多給弟弟零花錢讓他能有餘錢去結交狐朋狗友, 卻是吝嗇幾文錢為女兒找一位靠譜的教習女先生。
在汪三娘十五歲那年, 十三歲的弟弟吃了酒在街上與馬撞了正著。汪小郎君直接被馬蹄踹在了腰上, 表面似乎看不出有多大的問題, 但整個人因此虛弱了很多,馬踹的這一腳可能會影響日後的生育問題。
汪家兩老是哭天搶地地要找名醫用昂貴的藥材給兒子治病,他們倒是不想輕易放過那匹馬的主人,奈何能在城內騎馬的人身份都不一般,事情的經過是汪小郎君攔住了八百裡加急的公文信使。信使沒有反告汪小郎君妨礙公務已經是讓他逃過一劫。
弟弟出事,汪三娘子談不上有多難過,她擔心的是父母為了治療弟弟的病而出賣女兒的婚姻。果不其然,汪家兩老很快就託媒人做媒,想要透過三女兒的婚事撈一筆彩禮。
汪三娘子得知媒婆找到了三家備選,其中有兩位男方的歲數都與她爹一樣大了,還有就是已經喪母父親身體岌岌可危,而他自己也是病弱之軀的俞長青。汪三娘子起了不如離家出走去成都府,甚至出川去京城討生活的想法,只是蜀道難想要離開眉州的她身上拿不出幾文錢,最終還是妥協嫁給了俞長青。再不濟俞家的人口簡單,因為俞家父子兩人身體都不好,反倒能讓她做兒媳的有接觸生意大權的機會。
汪三娘子就這樣以沖喜的名頭匆忙嫁到了俞家。說來她的氣運還不錯,俞老爹的病情暫時得到了控制,新郎官俞長青也挺高興,一開始汪氏覺得盡管夫君的身體不好,但她應該比姐姐們要幸運,而也正如所料的她不得不扛起俞家印書鋪子的生意。
誰能想到與俞長青的夫妻感情有變正因此而起。
俞長青天生體弱受不得累,不可能長期監工做活,從前都是俞老爹顧著印書鋪子的生意,而俞老爹一病倒讓俞長青接管後,小老闆還沒管事幾天就被一場風寒撂倒了,也就有了後來著急娶一門能幹活的媳婦進門。汪三娘子與她的姐姐們一樣從小做活,人又年輕貌美,那麼當然是不能錯過。
可能連俞長青自己也沒有想到,當看著自家娘子會了斷文識字,當自家娘子對做生意越發有一套時,他的不平之心漸起,憑什麼他一個大男人連妻子都比不過,憑什麼他俞家的鋪子要靠一個弱智女流來維持。
汪氏更想要問一句憑什麼!憑什麼她做得越多,反而受到了俞長青的冷眼譏諷。
俞長青既是懷疑她利用美色搞定生意,又是懷疑她將鋪子的所得補貼孃家,話裡話外無不在說汪氏的行為不檢點。
然而,每當汪氏狠下心來想要合離,俞長青卻又自打耳光,哭泣著說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沒有本事養家,他控制不住嫉妒之心,而起因不過是他害怕自己會漸漸配不上汪氏,更是不知何時就會駕鶴歸西讓汪氏成了寡婦。
在反反複複之中,汪氏與俞長青的夫妻感情就在吵架與和好裡一點一滴被消磨了,但是和離並不是隨便一說就成的事情,誰讓汪氏不僅沒有孃家的支援,而且她還有一對只會吸女兒的血去供養兒子的父母。汪氏必須有把握不再受孃家雙親與沒用的弟弟壓制,才會考慮下一步到底何去何從。
汪氏捂住手裡的茶杯,隔著瓷杯傳來的暖意讓她從冰冷的記憶回過神來,坐在曾經的俞家印書鋪子裡,這裡的一切全都變了模樣,除了腳下的土地再也沒有什麼與當年相同。那段灰暗的經歷已經徹底遠去了,而灰暗之中並非沒有光亮。她望向臘梅樹邊的孟記手雕鋪,坐在曾經的與孟圭正是在最冷的冬日裡熟悉了起來。
兩人熟識的起因非常簡單,孟圭為俞家印書鋪刻一套新的雕版,後來他們兩人究竟為何會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已經模糊到記不清楚了,可能越是明知不該的就越想要飛蛾撲火。孟圭長得年輕俊俏,而性格卻沉穩可靠,雖然不比俞家有錢,但更似能託付終身的人。
“嘶——”汪氏感到手上猛地一痛,她不小心將茶杯裡的熱水滴到了手上,這會低頭看著茶杯浮現出了安然那張臉,男孩臉上陰沉的笑容一下就澆滅了她對那段危險戀情的追憶。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有時間限制,向命運偷來的甜蜜終究要以成倍的代價還回去。她再閉眼腦中出現的只有那個冬日磅礴大雨的血夜,滿地的鮮血,滿地的心碎,還有她對孟小郎君的深深怨恨。
汪氏不斷深呼吸著,孟小郎君就是一個惡鬼,如果沒有他鬧事怎麼會讓一切急轉而下。如今他居然還有臉回來討債,到底是誰該向誰討債!
晚飯過後,刑捕快聽到月枕石問起手雕鋪子的孟郎君與隔壁原俞家印書鋪子之間的關系,他因為去成都府做了捕快並不太瞭解,不過刑捕快娘親卻是有話要說。
“這事情該問我,這人一上了年紀就喜歡看著長得幹淨俊俏的年輕郎君。”邢母說得挺來勁,她看刑捕快一臉無語的表情,那是不服氣地說著,“怎麼,你這小子還不許老孃多看看?自打你改行做了捕快,你娘我是與兒子一同進步,多看多聽為你辦案提供有力的線索。別以為你在成都府,我在眉山城就搭不上邊了,今天可不就排上用處了。有一條絕密訊息,你們這幫捕快都不一定知道。”
刑捕快狐疑地看向邢母,“您老可別把街坊閑言當作有力證詞,放到公堂上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作偽證的話,說不好要挨……”
挨板子板子兩字尚未出口,刑捕快就被邢母拍了一記腦袋,他無奈地只能讓邢母將所知訊息說下去。“好,您說,把知道都說出來。”
“我還就不先說這一個秘密。”邢母還學著藏起懸唸了,“還是先從俞家印書鋪與孟記手雕鋪的關系說起,街坊四鄰是看在眼裡,這兩家捱得很近但幾乎不怎麼往來。當然,我認為該是孟郎君不善言辭的關系,汪氏畢竟是女掌櫃也不好與年齡相近的未婚獨身男子走得太近。可是要說他們完全沒有關系也不盡然,孟郎君的雕工精湛,他幫著俞家印書鋪子雕過雕版。”
即便如此,一個嫁給了病弱丈夫的新婚娘子與一個年輕英俊的未婚雕刻師父,雖說兩人相鄰頗近卻從未被捕風捉影,從沒有被旁人疑有瓜田李下之嫌。
“要說兩家非要有什麼關聯,五年前孟郎君消失那一會,俞老頭沒撐住去死了。要說俞老頭身體本就不好,汪氏嫁過去之後,俞老頭不用在管東管西才多活了幾年,他也是時辰到了沒大夫再救得了。”
邢母一點都不為老俞的死而感到突然,她只為孟郎君的消失而有些小傷懷,能夠日常圍觀美男的機會就這麼沒有了。“其實大夥多少有些推測,孟郎君很可能是帶著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離開了。”
下一刻,邢母壓低了聲音看向聽得認真的月枕石與展昭,“這就是我之前說的秘密了,我懷疑孟郎君是帶著某個大戶人家的孩子來到蜀中避難,正是因為兵不易深入蜀地,他們才能躲了幾年。你們別忙著質疑我的猜測,要說孟郎君對那個男孩的態度,不是一般長輩對晚輩,更像下屬對主上。在孟郎君失蹤之前,我偶然看到那個沉默小男孩對孟郎君說話,對他們說的話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但看的出來那個男孩是在訓斥孟郎君。”
邢母說到這裡有些嫌棄地看向刑捕快,“這小子要是敢那麼和我說話,看我不抽死他。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小娃長什麼樣子,還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月枕石與展昭對視一眼,他們遇到的安然與傳聞裡孟小郎君的陰沉相去甚遠,所以兩者到底是不是一個人?為什麼人們對孟小郎君的模樣都是迷茫不清?
安然看著孫大夫房間的燭火熄滅了,他在僅有朦朧月色的房裡拿起了今天剛買到的木罐,上面刻著年年有餘的胖娃娃造型。他緩緩撫摸過胖娃娃的頭,一下又一下,臉上的傻笑不知何時變作了獰笑。
不聽話的都要死,蒙圭啊蒙圭,我回來了,所以汪氏別想逃。”
安然盯著胖娃娃的臉喃喃自語到,“可惜,之前要借一命的事情被打斷了。那麼誰打斷的,就該由誰來付出代價。”
安然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撮毛,正是一撮驢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