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何勞荊棘始堪傷上)
宋使返朝,“江南國主託病稱辭,只言亡後佛禮未畢以致抱恙在身。我朝立場臣已言明識時務者為俊傑,天子發怒,將麾師渡江犁庭掃閭。前日於江南渡口踐行之禮國主也託病不出,此行實屬怠慢至極。”口氣憤憤不平,顯然是對江南不滿到了極致。
趙匡胤分明動了怒氣,“抱恙在身?”
“臣等所見國主行動有異,精神卻還好。南國之人俱言國主全因昭惠皇後之事萎靡數月,如今形銷骨立。”使臣如實回稟,突然想起了什麼,“國主於殿上不忘吟詩作賦,想來南下一仗勢在必得。”
“所做何句?”浮雲聲動,九龍明黃之人眉宇之間肅殺氣懾一室,殿上殿下諸人死靜無人再敢隨意說話。
分明的壓迫感。
“侁自肩如削,難勝數縷縧。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每念一字他眼中怒意更甚一分,唸到最後使臣已是聲音發顫,惶然跪倒。
大慶殿中默然岑寂許久,宮室之外恰有微風一陣,入了晚秋。趙匡胤豁然起身,字字句句震在百臣心上,日月天懸,此言一出,從今而後斷盡三千夜雨。
黃泉碧落,蒼天血歿,今天開始清清楚楚,給了他一個罪名,“江南國主抗旨不尊,倔強不朝,遣穎州團練使曹翰率師即日起先出江陵!”
殿中上下躬身領旨,還不乏有人終於得出一口憋悶氣,只盼早些拿下了江南天下歸一才為霸業。如今又還有誰見過,曾經他長劍氣勢如虹,他笑醉三月春風,把酒臨風又何妨?輕挽綠蘿,緋花染遍白阡陌。
趙匡胤這一句話說出去,四方龍嘯,秦淮河水飄紅葉。
佛語雲,有漏皆苦。我道是,蛺蝶成對,我道是,燕子雙飛,觀花魂鶴影輕舞,總叫凡心慕。
廣涼寺,緩得這些時日李煜眼目微微好些,幽暗之中可以看出室內大致輪廓,雖是仍伴有暈眩之感,但只要不見光,他便已經習慣下來。
流珠這日又來探望,見國主更顯清瘦又是要落下淚來,李煜只見得她藕色衣裙晃動,“流珠,如今我得此果報,想來娥皇先去未嘗不是件好事。”
流珠一愣,哽了聲音,“國主何必如此,流珠縱使自幼跟隨先後,也絕非不知國主情意之人,萬不要亂想,昨日暗中託問了醫者,只言眼目若還能間或見得景象,便非傷及血脈不可逆轉,想來國主暫過了此時,日後尋得原因安心診治必是能好的。”
李煜倒是無所畏懼這雙眼睛還能不能恢複,他思量再三到底是決定不可北上,想來如今趙匡胤也該得知音信,若是他下了不可放過江南的決定,也不過是這些日子了。
“流珠,若是他日果真保不得江南疆土,這皇宮也定是要不複存在,那時候……”
清晰地衣裙曳地之音,流珠肅然跪下,“國主從未曾妄言無稽之談,流珠雖是下人不通國事,但也清曉眼下之迫,國主萬不要為此耗盡心神……也該為了自己……多想想。”她一路隨他走入這皇宮深苑,從娥皇嫁與他之時開始,安定公,太子,皇上,國主。每一步她都看在心裡,印在骨中,眼前之人曾經一身夜雨,碧衣傾國,而後被那昭彰的黃色捆住,直到今時今日再也無從憑借,褪去了所有的一切,慘白的讓人心驚。“寺中齋飯太過清淡,國主身子熬不住,流珠命人送些松軟可口的糕點來可好?想得國主多久未曾嘗過煙霧餅了,以前可極是喜歡。”
李煜卻幽幽嘆了一句,“我也不知多久……沒有燃過紫檀了。”
流珠分明流出了眼淚來,趕忙抬手抹去生怕他見了更加難過,擦拭淨了才想起如今國主的眼目已經看不到了,心裡更加酸楚,“國主……”
“為我自己想想……我便是太過自私才有今日,弘冀哥哥曾經說過要讓我縱情,我也一直都以為自己不是能夠輕易縱情之人,現下想想,很多事情是否太過於執念自己所認同得一切……以前亦有很多波折,可是那時候我不曾是一個人,如今轉過身去,我以為她還能一直驕傲如鳳。”他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說才算恰當,僅僅只是一種經年而後深入骨髓的習慣,少年時候皇位之爭,李弘冀得咄咄逼人,不是一直都像常人想得那般平順,可是見到她,便以為此生再多艱辛不會是一個人獨對清風。“說起弘冀哥哥,也是我當日執意撒手歸隱,他那樣的心性該有多難堪。世人只看見安定公的氣度,都在說連他親弟弟也不肯放過。”
好似能夠預見些什麼,如今風雨欲來,他思量此生前後,竟然無一人可以坦然面對。
這是最可笑的事情,他本來是天下人眼中淡然的神仙。神仙也會覺得有愧,反而要比凡人更在心上。
流珠跪著靜靜地聽,想他身邊如今還能說起這些舊事的,當真尋不出幾人了。
“我只說一次,流珠,你知道我輕易不說無用之言,若是說了便是認真思量過的,所以你無需規勸。”他口氣帶了鄭重,“如若他朝終有一日金陵城破,不論那時我在何處,不論時局如何,你和飄蓬務必記得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