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天音十八段中)
趙光義低低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隻錦囊來呈於李煜,“皇上此間造詣實非常人可以妄談,還請親鑒一二便知貧僧所言是否屬實。”
李煜手執那輕飄飄一卷絹絲竟然不敢開啟,手指摩擦間心有猶豫,趙光義一旁冷眼看著,“皇上?”
白衣人呼吸吐納間見了緊張,搖搖頭自嘲地開啟那錦囊,取出一卷譜子來,上面明顯要比趙匡胤給自己那一卷要更顯殘舊,歷經戰火輾轉流落的繡跡上面還可見血痕斑斑,李煜屏住氣息細細地檢視,他自是最當清楚,舊時唐代大麴中的法曲絕世精品,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絹絲之上儼然盛世天音十八段,天闕沉沉夜未央,碧雲仙曲舞霓裳;一聲玉笛向空盡,月滿驪山宮漏長。
絕不會有錯。箏、簫、笛、箜篌、篳簟、笙等等金石絲竹可見其精絕,若非盛唐所著定不會是此般氣韻。
字若人,音若世,都可窺見風骨底蘊的凜冽顏色,模仿的是六音七律,一卷輕帛背後洇開的前人骨血哪可輕易地探尋幹淨。
錯就錯在他當日一心晦澀,悲喜難明不肯去看看趙匡胤所贈之物。如今空蕩蕩的佛殿裡香火彌散,富貴沉浮長歌當哭,李煜卻是連些悲傷都談不上,他只覺得手中虛空,所有一切的繁複都浮出水面纏纏繞繞成了個死結,此結深不可解直教他喘不過氣來。
娥皇……
李煜蒼白的指節握緊,瞳色翻湧,趙光義眼見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唇邊有血滲出。
“皇上!”趙光義倒是真的沒有想過如今他身體糟成了這個樣子,聽聞昭惠皇後去後皇上罷退多日早朝萎靡不振,如今看來遠比自己想的要嚴重,這倒也好。
他心下暗笑,面上卻是憂慮,“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皇上鬱結不去,心血空付徒勞傷己。”
沉吟良久,雙方一時都是沉默不言。“皇上呼吸之間氣血凝滯,咳血之症可是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李煜並不去理會,他只看那方殘譜,“大師所言非虛。此確為霓裳羽衣舞真跡。”
趙光義見他神色勉力鎮定卻分明是動了氣,“貧僧所見皇上心神不寧,是被何事困擾?”李煜抬首望向他,沉默半晌舉杯飲茶去了唇間腥氣,那秀雅的面色漸漸緩和下來,眼睛卻只看著趙光義若有所思,那金線袈裟之人隨即雙手合十垂下頭來,“皇上大可放心,貧僧不過雲遊四處偶有際遇,舊友江正故去此譜留於僧家之手亦無他用,適才獻與皇上,明日貧僧就將動身去往他處。”
李煜搖首,“我並非有所顧慮,只是大師不知此事早有前緣……昭惠皇後已去……縱使得了這譜已是覆水難收……”
趙光義神色安然絲毫不以為奇,“世人皆有所執,皇上有何心結不如說與貧僧。”
李煜輕笑起來,手指慢慢拿起那譜子重新放入錦囊之中,“不算什麼特別之事,不過是被人所欺。想來我也是痴人罷了。”
“如今膽敢呈獻假譜之人亦不是尋常之輩。”
“尋常?他的確不尋常。”李煜起身站於窗邊,窗外天色正好,涼風習習沁人心脾,白衣之人深深地吸口氣換種精神,想那僧者一個佛門中人,知道些事情也無礙,“說了也無妨,昭惠皇後也是因這假譜與我有心結。所以大師今日可算為我解惑,這譜子也算證明他確實居心不良。”
“事事具有因果,今日昭惠皇後之事前日必有因由,皇上知其前因便可,種種結果既已不可更改,便也就無需執著於心了。”說完趙光義不再多言,喃喃地念起了佛經,這話卻讓李煜皺起了眉,前因。
前因算作是誰的罪過,是我不該兩次相負還是你不該於偏苑中下不去手,抑或者當日在那棵樹下,我就不該救你?
雕窗之上有寒梅瘦骨極盡清雅,李煜手扶其上嘆息遠眺,重重宮殿層層雲彩鋪陳開去擋住了煙雨山川,就像是有一條琉璃鎖,直直地從他白衣之下捆住了心神牽扯而出,兜兜轉轉,臨淵而過,最後握在一把劍刃之上,遲遲不下,空懸其上,日裡夢裡都是反反複複的話語。
琉璃百般色澤流轉,偏苑之中垂紗繾綣,鳳凰臺上杏花如血,無論你站在哪一個角度都能看得見別樣風情,美得讓人貪圖一時的快慰。
貪嗔痴。
我該是……通通嘗了一遍,其中滋味,現世來報。等到晃花了眼睛,才突然發現刃在喉間,有人揚眉而笑,笑你是個傻子,披著一張盛世的皮囊就以為人心都在掌中方寸,有些東西你可以求,卻不一定求得到。有些人的心你以為看得分明,卻原來一直都只是自己臆想的鏡中花月。
先是弘冀哥哥,再是娥皇,你做的太絕,到底還想要什麼。
手腕上的傷疤依舊,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那疤卻絲毫沒有緩和的意思,斜於一腕之上遠遠看去便可知當日兇險,李煜斜倚在窗邊心神疲累,伴著佛聲無意識地揉著手腕,縱使這般姿態也惹得人目光流連,傳說江南國主一腕可傾天下,趙光義親身得見,卻是帶了傷疤的腕子。
原來真的有人能傷得了他的風雅。
他和大哥發生過什麼趙光義不知道,可是今日三言兩語略略窺探,竟然比自己所想要更加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