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何破我執下)
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月圓之日,一江南北,他和他望不斷山河,轉身各封其後,天地倫常不可相悖,人間世事總有軌跡可循。
江南處處火樹臨街,金陵戶戶高懸金紅燈籠為賀,頂懸明珠。翠羽琳琅,曳金鈴結青錦為重雲鋪地,列磨鍔雕銀。一派極近華奢天人相和,新後麗服紅衣,女英今日額上金箔鳳紋,一雙玲瓏眼目儀態卻也端得極好,分明算得是人間又一抹蓮華殊色。
未央殿中女英借過金印,第一次觸到他的手,只是一瞬間微涼的感覺直入心底。她額上華麗發飾遮了半邊眼睫,珠簾之下只看得到他暗紅色的軟紗外袍,煙羅細軟,朦朧間那紅色就暗沉下來,映得自己卻大紅明豔。
他執她的手一步一步登上至高的玉霄閣,曾有盛世餘音於此重現天日。“太古容華鼎,金鳳口罌……”身後宮人念著皇上賜給鳳闋宮之物的單子,無不是極品貴重之物。
最後一件,燒槽琵琶。
長長的玉階,女英一滯。
她的一切都給你。可好?
千裡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玉霄閣上,金樹盡頭水天一線,鳳凰山上枝葉蒼綠,江水翻湧之處一片昏暗磅礴氣象正是如許江南。女英想起自己的夙願,終於有一天她和他可以攜手站在這裡。
身側金冠之人忽地嘆了口氣,“女英,嫁與一無所有之人,你日後便要後悔。”他想起了父皇臨終的話來,他看得到這山河,而之後……
雲海翻湧幻滅之後,長恨此身非我有。
她側過身去望他,李煜神色面上有笑,卻笑得極是悲憫。身側之人眼望著自己的江河日月子民生息卻對她說一無所有。
挽著她走下玉霄閣的時候,李煜宣佈,即日起舉國上下招募僧人,大興佛事,於宮中修建禪院佛塔。女英聽聞微微咬了唇,擺明是給了她難堪,今日新後冊封之日,皇上卻一心向佛。
鸞歌四起,汴京飛紅,文德殿中皇後稍作休整便要出去接受冊封,雲階鳳冠之下靜靜坐在殿內候著時辰,窗下卻突然有了響動。
淩兒微微地念了句,“別是皇上來了……”雲階正在奇怪,此時趙匡胤本應在前殿才對,窗縫間卻突然透進了聲聲低語。
誰在唸著些冗長的經文,沒有特別的調子,沒有分毫感情語氣。“人懷愛欲。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汝等沙門。當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聲音低迷恆久,淩兒聽了皺起眉來,“哪個殿前祈福的僧侶迷了路?亂闖到這裡來了,怎麼也沒見個人攔著……”正說著便要出去檢視,雲階突然伸手拉住她,“算了,一會兒便要去前殿了,隨他去吧。”
淩兒只得默然立在一旁,雲階卻死死地盯著那一方窗下,只有她還聽得明白,不是毫無意義地念誦。
這是趙光義第一次念給她聽得經文。如今窗外的人聲音很低,模模糊糊間不能聽全所有字句,可是雲階卻分明知道來的是誰。
她本欲起身過去關窗,猶豫再三終是沒有動。
趙光義手裡的一隻木簪子握得死緊,面上卻是平靜得事不關己,他在殿旁一株樹下唇齒開合輕輕地念著。滿眼是舊日裡的事情。
還記得自己曾經想過,說到底沒有什麼出奇的緣由,他只是不想見她的眼淚。這樣的念頭也不是第一次。
安東寺裡,他守不住他。那麼現在這裡,他是不是還是守不住她。
趙光義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可是雲階嫁給大哥卻也並非就不是好事,如今反複的念頭此消彼長,直到木簪子被掌心摩擦出汗意來。
身後禮炮齊鳴,吉時已到。
樹下的人能聽見殿內宮人催著皇後起身,趙光義突然說了一句,“若是有幸重遊江南,雲階可願同行?”
雲階鳳披一頓,當日舊府中的佛堂前雷雨欲下,那時候趙光義就曾這麼問過自己,今時今日字句不差分毫,卻忽地問出了她想不到的事情。
一時兩人心下俱是百轉千回。旁邊殿內宮人前後奔忙本就顧不上理會殿外的聲響,趙光義口氣又是連貫而出,若不是雲階一直有心聽著別人也未曾聽出此句不是念經之聲。
她愣了半晌,終於對著那半開的窗子說了句話,“不。”很輕,卻足夠窗外人立時噤了聲音。
侍候宮人有些錯愕,“皇後……怎麼了?”
雲階搖首,“無事,去前殿。”
曾經雲階答得輕巧心無芥蒂,而如今,她聽得他的弦外之音卻已經是身不由己。想和你去江南看看,可惜去不得。
出殿的時候雲階狠下心來不去望望,身後那樹下的人頹然放下簪子,她沒有看見他確是一身僧衣剃了頭發。
趙光義今日,便要啟程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