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燈籠易碎
燈籠易碎,恩寵難回。
年少時候他亦不言愛,如膠似漆羨煞旁人也都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不管街巷坊間別人的傳言,他和她確認過的一個細微眼神,便知攜手此生不再是一個人的擔負。
娥皇端坐在床上望他,同樣地,李從嘉站在門口,恰好遮住清晨一方晴朗天空,娥皇側過臉去,她很溫柔地口氣問他,“今日可是個晴天?”她自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些什麼,接著和他說:“你擋住天光了。”李從嘉一愣,回過身去看看天色,“是。”
娥皇看著兩人相隔一方木桌,桌上還有自己昨日摺好放在上面的霓裳羽衣舞殘譜,越想越傷心,脫口而出,“我知道你夜裡去了哪裡。近日你究竟是怎麼了?”
家事國事,李從嘉自然知道輕重,他嘆息而後還是轉過身,“病還未好,今日出了大事,我回來再說好嗎?”口氣很是哄勸,“不要亂想,娥皇,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就回來了。什麼事情都沒有。”
娥皇怒氣頓起,她愈發開始控制不住自己,只覺得這種生活像是一個無止盡的迴圈,不斷不斷地往複走得越遠卻反而重新回到了原地,問題一直都在,李從嘉究竟想要做什麼?她突然起身大聲對他說,“你有話便現在說!你知不知道我每日都坐在這裡等到天亮!透過屏風看著你在外間換好衣服出去!李從嘉你到底有沒有心?”
李從嘉只得重新轉回去,“娥皇你到底是怎麼了?”探手拉過她來想去確認她神智清醒卻被娥皇一把推開,“你以為我瘋了對不對?李從嘉你才瘋了!”她踉蹌往後退去,猛然撞到了身後放著衣物的木架,李從嘉趕忙去扶她又被她躲開,“你自己說,你做過什麼!躲躲閃閃這麼長時間!”
李從嘉知道她近日一直在病中,並不去計較,伸手牢牢地拉住她想讓娥皇先鎮定下來,她卻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一般,何況她也不知宮外天下如何一股腦不住地說下去,“女英前幾日來陪我我才知道些外面的事情,你去驛館迎接使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你日思夜想的人吧!”一句話說得李從嘉手下一顫,娥皇撲倒在地上。
寢宮之外飄蓬催促,“太子快些啟程吧,耽擱不得。”
李從嘉心裡焦急,父皇那邊也不知如何,此時此刻娥皇又徹底地揭開了舊傷不依不饒,她觸及冰涼的地面蜷縮起身子,喃喃自語,“你走吧。”
他蹲下身來抱住她,“娥皇。你別這樣。”她突然覺得睏乏無力,軟軟地沒了掙紮的力氣,抬眼看見桌上一方織錦的帕子角度剛好,金線明晃晃地映得人心慌,“你到底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女英和我講了些外邊的事情之後你便下令不準她進東宮來,你到底在怕什麼?”
李從嘉沉默任她說,半晌突然松開手,起身而去。
他掩上寢宮的門,背對著廊下等候的十數人有那麼瞬間的猶疑,呼吸吐納之間不敢轉過身去直面那些人的期望。
如果父皇出了事情,那麼甚至不止是身後的這些人在看他,還有無數的子民都將以這般期許的心態仰視自己,這種感覺真的不好。
尤其是李從嘉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足矣讓誰仰賴。
可是沒有辦法,就像他沒有辦法解開娥皇心中的死結一樣,他最終還是轉過身去,寢宮門上的龍紋捧珠紋樣隨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去,淡淡地拉扯出一道狹長的影子,分分毫毫最後陰影飄然而去,脫離了最後的一方樂土,李從嘉平靜如常地帶領眾人出去。
手卷珠簾上玉鈎,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春色暮,接天流。
早便是動了遷都的念頭,國主向北周稱臣之後便已開始在南昌府興建長春殿,修鳴鑾路。
南都到底比不了金陵風光,市井寥落遠不及舊都珠圍翠繞,烹金饌玉,朝中諸多重臣怨聲載道,竟連府邸一時都尋不得良地。
一道狹長屏風遙遙地擋住了北邊的窗子,殿外公公沉默不語,夏風悶熱,白蛉飄忽,南都長春殿內為了國主病情許久不曾透進風來。
國主已經說不出話來,日日眼望著北方不肯歇息,宮人們無法,只得用一道錦繡屏風遮住他的視線但求國主能好好養病,卻不知他仍舊是眼望著北邊早已看不清的天空一夜不曾睡去。
或許是有了悔意吧,笙歌已遠,此時幽冷的南都長春殿中再也望不見早年的心高氣傲,氣若遊絲間格外開始想念一些人事。
他想起自己的弘冀,這是命中註定鋒芒畢露的孩子,果不其然,保得了他一時,難保李弘冀一世。誰不曾有過年少輕狂,待到心累了就剩下幾曲絃歌慰寂寥,何況江北拱手讓人是他的永遠的心結。迷迷茫茫地一襲珍珠色的屏風,他早已無力呵斥宮娥們撤去,只能躺在榻上遠望金陵,前幾日早就覺出身子不好,他寫好了遺詔不許李從嘉再入南都,身後便留葬西山,累土數尺為墳便是了。看見有宮娥進來換洗額上汗濕的病巾,他微微動動幹涸的唇齒,試著想說些什麼,到底沒有說得出,可是心裡仍舊掛念萬分想起過去的種種,最為安慰的畫面便是那個孩子於未央殿中一襲山河錦繡展扇而笑的眉眼,那一年六皇子撒手躲進了山林再不理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是自己執意要召他回來,如今看來竟是錯了。
一襲山河錦,踏遍了三千裡地山河除了李從嘉竟然就再尋不得第二人能襯得起,如此也是天命使然吧,從嘉自幼便是睡不暖床天性涼薄,都說他不懂得世事人情,其實李從嘉只是不願說。很多事情說了也改變不了,何必多費唇舌,他心內澄澈,懂得的,嫌惡的,悲喜不在面上,全都沉於心底。
身後之事統統扔給這樣的孩子,對他良善的期望也許便會害了他。
可惜無從選擇,溫潤如玉般的錦繡孩子,偏生得一目重瞳,帝王之相,父皇與你都有各自天命,無從選擇。
國主只覺得呼吸艱難,殿內錯金的橫梁竟然旋轉不定,突然頂上清明,瞬間覺得尚有餘力,眼前幾名宮娥驚呼喚人,殿外瞬間聚集了數名元老重臣隨時候命。他尚值壯年,怎奈經年飲酒尋歡累及病體,撐著軟榻直起上半身,眼睛仍是遠望著北方一隅急急地揮手,眾人會意撤去了屏風。
一層雲霧繚繞的薄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金陵。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了兩個字便哽住,渾身脫力,身側陪侍的宮娥急忙上前,聽得國主說:“山河……”旁人趕忙勸慰起來,只當他是想起了早年賜給太子的山河錦,“那織錦在太子那邊皇上忘了麼?可是想太子了?”
卻見得國主氣若遊絲,說出了最後兩個字。
無人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