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蝕骨處下)
“你怕?”看他終究羞懼不願直看滿山遍野金陵樓閣,趙匡胤拉扯他的頭發逼他抬眼,“你什麼都怕,獨獨不怕死。所以李從嘉!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心逼到絕路,最後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朦朧澹月雲來去,誰嘆彩雲易散。他仍舊帶笑看他,側臉滿是悲憫,不知所憐何人,還是憐那遙遙一聲箜篌脆。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再睜開眼睛,天色微明。
他裹著外衫咳起來,趙匡胤伸手給他繫好腰上緞帶,一時觸到他指尖更加冰冷,李從嘉抽回手來,“無妨,更深露重,受涼而已。”
“這樣便受涼…”他嘆口氣,李從嘉昨夜體內火氣未散便暈沉睡去,此時臨近天亮,時辰尚早,山上雲氣蒸騰具是濕涼水霧,他本來肺腑之間猶存暖意,誰知醒來猛然吸進涼氣很是不適,掩口看向四周,咳聲不斷,“快要天明瞭。”李從嘉從未有過露天席地而睡的經歷,何況山上清涼晨風不絕,瑟縮在碧色的衣裳裡忍不住打起寒戰來,他永遠睡不暖,亦是比常人要更加畏寒。
把自己的玄色官袍給他披上,李從嘉亦不推拒,站起來靠在矮石上摩擦那衣料,身後長江之水天際流,晨霧之中朦朧的天水一色,突然開口,“不要應下此事。”
趙匡胤一時沒有明白,“何事?”
“通商之事。”
他嘆氣,“你為何總和常人不同。此事一成於你便是天大的功勞。”
“不想做太子而已。”他微微眯起眼來伸手去碰那石頭上濕濕的水痕,一瞬間的慵懶肆意,清清淡淡動動唇齒,一句話便浮在空中半晌不知去向。
趙匡胤不語,“可想看北國風光?”
他搖頭,還是有些冷,指尖不穩,濕淋淋的難過。
雨露清晨,鳳凰臺之上遠離萬物喧囂,直勾得人心神似遠景飄渺,“和我走。”至李從嘉身側,看他坐在石頭上側臉安然。
李從嘉忽而轉向趙匡胤,一目重瞳分明是淡漠的影子,卻讓趙匡胤看得心驚,眼前的人抬起手,指尖帶露,突然點在他眉間。
醍醐灌頂一般,直直刺進心裡去。
“縱使我捨得江南,你可捨得天下?”
一句話便炸斷了所有故事的尾聲。
這樣蝕人心骨的魔,毀盡一夜牽強的安慰。
拍手起身,李從嘉拉緊披在身上的袍子,先於趙匡胤走出去,半晌回身,見他不動,也便停住,依舊是分毫不差的嘴角,優雅自得,“回去吧。”
好像是在勸哄一般,倒像是他在勸他。
百戰沙場碎鐵衣,其實那一刻,趙匡胤很想沖動一次,如果自己當日能真的篤定下去,如果真的能不管不顧舍了一切,從此江南江北青山看盡,結廬而居,萬裡河山,三秋桂子,策馬飛揚,臨湖垂釣,看他驚才絕豔,聽他指尖絕響。
情之所鐘,世俗禮法如糞土。如此,遠好過白骨森森,砌成的籠。
可是那一日,李從嘉分明看得見他的心,所以率先一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