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雁飛殘月天
一隻歷經輾轉而依舊如故的紫檀木盒子,狹長而不失陳年色澤。
李從嘉一直都未曾注意那上面的紋路,不外乎是雕刻出的龍鳳雲紋,亦或是尋常的歲寒三友以示其清雅,他按慣常的心態並不會特別的留心,取了它回來唏噓過後依舊無能為力,也就收在一旁,後來事情的走向愈發混亂,他竟也忘了這盒子。
此時此刻突然被人翻找出來,他站於日光之下恰好再一次開啟,卻突然發現盒子底部也同樣是鏤空雕刻出紋樣的。
四周有很細密的梅紋,卻還不足以完全透過光束。中間的地方卻是下了大力穿透雕刻過的。
太陽光影臨空照射下,影綽在地面上顯現出的竟然不是毫無規律的各式祈福紋樣,而是一句話。
李從嘉眸色深重,他死死地看著那一方土地。隱藏在細小梅枝紋路間的字句是:”我知六弟心意,霓裳殘譜,安東寺。”
那一年,他不僅僅是想要送根琴絃給他,六弟留意的,喜歡的,陪襯得上他的,曾經李弘冀都想要給他。
何況其實李弘冀知他不想爭,他誠心實意地捧了這禮物來府上,送不出去便罷了,李從嘉竟然還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上了什麼奪權的惡名,走也就算了,一退退至山林,真就當李弘冀成了洪水猛獸,自己就是那與世無爭的仙人,你若忌憚我,便讓好了。
李從嘉的姿態如何不讓太子難堪。
他本是那樣嚴苛桀驁的人物,堂堂當朝太子來看自己的弟弟,人去樓空,反到顯出他自己的無趣。
流風響泉,他還是懂他,可是除了天下,我什麼都可以給你,你卻偏偏威脅到我唯一不肯放手的東西。
今時今日,李從嘉看著那字句深深吸口氣,慢慢都是堵在心間的頹然悶氣。其實他很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喜歡說後悔,可是有些事情,說是不後悔,只是自己仍舊不肯找回平常心。
都說六皇子風姿超絕,一腕傾城,是那繡閣歌樓中傳奇的夜雨一色,他的名便代表了出塵絕世,恍若他便天生不似凡人的庸常。
怎樣的盛名說得多了,竟然他自己都當真。李從嘉啊,李從嘉,他在心裡嘆著,你以為自己便不該像尋常人般動不動就妄言悔恨,動不動就患得患失。他從出生後便被眾人託舉到了雲端,舉手投足都是風景,從此他就再也不得下了俗世。
人無論何種的境況總會本能地想著要向更高的地方走,李從嘉亦如是,只不過人生的那條長階於普通人而言,他的起點或許就是尋常人一生的終結。
有一種人便是如此,他們不是不願意投身世故,僅僅只是因為一開始的起點便有所偏離,他越走越疏離。
李從嘉看了很久,那手憑空地舉著那隻木盒直到雙臂痠痛,飄篷也愣在旁邊看著不知說什麼為好。
他在想如果自己早一些看見這些字句,會不會有些事情結果不至如此。如果那一年自己沒有擅自決定隱退山林,如果他肯好好地面對,早些發現這份巧思,李弘冀和他之後的一切彼此躲藏猜忌是不是就能夠避免。
真可惜,沒有如果。
人去樓空,太子既薨,流風亭毀,響泉琴碎。
風清月朗的一個晚春日子,該是要慶賀詔封的喜慶日子,他卻捧著一隻舊年的盒子突然辛酸難言。
李從嘉只是孩子氣地覺得,憑什麼到最後,只剩下這麼一句暗色的影子。
人世便是這樣,一個人數年的存在可以一夕之間被全然抹去,而恰好那個替代他的人是自己。
飄篷看著他作為安定公的最後一日,於花廊之下笑著搖頭,最終還是松開手。
那盒子悽愴地砸在地面上,直直地砸在那句我知你心意原本投影出的位置之上。
千年古木,歷經磨造,沉入水底而絲毫未曾出現損壞,可是今日,李從嘉只是松開手,它砸落在地上的時候竟然就真的發出了斷裂聲。
不是很大的響動,卻猛地讓飄篷嚇了一跳,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過去看看,”安....定公,它......裂了。”
那碧色的人但笑不語,一如往常,重又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樣子,”裂了....”好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喃喃地念了一句,看著飄篷不知所措地撿起來檢視,他揮揮衣袖,轉身離去,最後扔給下人們一句話。
”燒了它吧。”
他走回最後一日居住的昭華閣去。
流珠候在屋外,見得他回來略一行禮,他隨口問句,”夫人呢?”
卻見的流珠面色有些擔憂,”夫人還在屋裡,只是看著心情不好。”她這幾日便一直總是鬱郁寡歡,安定公的傷好了之後便接連幾日奉召進宮,外面的事情還很多,一時他也不能總陪著她。
安定公的傷勢無礙,夫人該高興才對,可是她面上對他恢複常態,一旦他轉身離開,屋內剩下娥皇一人的時候,只有流珠見得她的愁悶。
李從嘉本來未曾停下腳步就要走進去,聽得流珠的話停了下來,”她....今日也沒去園裡逛逛?”
”未曾,便一直悶在屋裡。”
他慢慢地推門進去,淡粉色的長裙曳地,娥皇斜倚著一側的木窗邊,似是在看外面的花樹,天氣尚好,她卻又不全部開啟,僅僅一條窄窄的天光投在地上,屋子裡還是縈繞著燃紫檀香氣,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李從嘉緩緩走過去,”怎麼了?娥皇。”帶著淡淡地笑意,聽見的女子卻像是被嚇著了一樣猛地轉身看他,驚慌的手碰撞上了木窗也顧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