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說她想收養個女兒。”包陽陽開車載我們去中級人民法院的途中說道。
託他的福,我們很快搞到開庭的旁聽票,這種重大刑事案件,公開旁聽會有點小麻煩,包陽陽的母親在國家機關工作,幫我們打好招呼。“啊,那你可麻煩了!”老王一手托腮,有氣無力地辯解,“弟弟啊,妹妹的,還挺麻煩!”“我覺得很好,小時候一個人住挺孤獨的。”“恩,那是因為你沒有兄弟姐妹啊!有了就不會這麼說!”老王放下手,用力捅捅前方車座後面,滿臉陰鬱,他弟弟小終最近鬧離家出走,跟彪形大漢跑了。“他就是閒出來的!”王明後罵道。
“誰?”小包問。
“老王他弟!”我說。
“……”
我覺得老王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閒散人士,總能惹出麻煩。
車輛駛過中院的大門,往停車場方向駛去,我們從由小葉黃楊樹籬圍繞的臺階上樓,穿過廣場,跨過一連串好幾十個石階,終於到達大廳裡。鄧幸夫人已經等在那裡,她身著一身黑衣,繫著黃色的圍巾。她身旁站著一位紅衣中年婦女,賠笑著和鄧導夫人說話,看起來也是個什麼人物。
包陽陽看到她,微微蹙眉,一句話也不敢說,垂著手交叉著往樓梯道邊一站。有幾個下樓的辦公人員看到他,不滿地咳嗽兩聲。老王上前一步,把他拉離了樓梯。
“唉,剛才那案子太可憐了!”鄧導夫人嘆道。
“誰知道一天審兩個兇殺案呢?”那紅衣婦女感慨。王明後好奇,湊過去問是怎麼回事。那女的見他好奇,刻意逗他:“死者和你們同樣年齡,你們怕不怕?”
“你快別說了!嚇到孩子了。”鄧導夫人拍著她說。
老王牛脾氣上來了,問什麼情況。這女的也不客氣,說道:“一個唐氏兒,好不容易長那麼大了,給母親害死了。”她見我們不解,解釋道:“這孩子出生後,父親知道訊息,恍恍惚惚,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死了;母親最近檢測,得了肝癌,知道命不長久,又急又怕,因為生這個病,家裡親戚都躲著她,怕被連累了。她怕自己死後,也沒人照顧他,怕他餓死,就在食物裡下了藥,毒死了孩子;警方來時,這母親精神崩潰了,要跳樓,給警察救下來了。”
老王驚叫一聲:“有這事?”他疑惑道:“那小孩也上高中了吧?自己不能照顧自己嗎?”
“你知不知道呀?”那婦女道,“痴呆怎麼照顧自己?那孩子是二月出生的吧?算如今十六歲了,說話還不清楚,聽說智力只有兩三歲,治不好了。”她面露同情,搖搖頭。
“不做產檢嗎?”我忍不住問。
“產檢也不可能檢查出所有病。”鄧導夫人插話道,“你們不懂,這是個機率問題。要是我,孩子是這個,早就扔到福利院門口了。”
我心中一寒。“這可是違法的!說什麼瞎話?”那中年婦女估計也聽不下去,開口勸道。
“沒辦法!真是太沒辦法了!”鄧導夫人嘆息道,“養這樣一個孩子,估計全家都給拖死,咱們不是大富大貴的,也不是古代,有什麼家族,或者,村長給口飯吃,死不了。現在,教育成本多高啊?就像這位母親一樣,如果病死了,孩子怎麼辦?就讓他在房間裡,活活餓死嗎?!”
“還是國家要出手!”中年婦女想了一會兒,評價道。
“對!要國家出手!”鄧幸夫人說,“這話說了幾十年了,我父親的表弟是個痴呆兒,那時候就說這樣的話!可說到如今又有什麼用?他爹媽死後,誰照顧他?瘋瘋癲癲的,大晚上衝高速公路,他倒好,一點沒事,死了個司機!你說,要是早點有人管管,哪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說完,伸手抹淚。中年婦女也陪著嘆氣。這時候老王又問道:“那這案子怎麼審的?”
“總不能判死刑。”鄧導夫人說,“不過,沒意思,那母親也是癌症晚期了,聽說沒幾個月可活,檢察官都很同情她。”
說話間,辦公室的門有了動靜。
一個女工作人員領著蔡月貞過來,把她交到鄧導夫人手上。鄧導夫人忙笑著迎起來,中年婦女給我們使眼色,叫我們不要提剛才那話題。我和老王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說。包陽陽傻呼呼站在原地,像是聽不懂她們的話。
蔡月貞過來後,鄧導夫人和煦地說了幾句話,她也只是搖搖頭。鄧導夫人沒再說什麼了,只是讓她挨著自己,坐在長椅上,摟著她的肩。她想拿手機給蔡月貞玩,可是小姑娘搖搖頭。“我給她倒杯水!”女工作人員同情地說,“離開庭還有點時間呢!”蔡月貞不說話,偷偷地拿眼睛瞅向鄧導夫人。
不多時,她接過水杯,安靜地坐著,仍舊一句話不說,只拿黑黝黝的眼珠凝視著路過人。
“這女孩真乖!”鄧導夫人讚道。
忽然間,喧擾的聲音響起了,裡面工作人員一時間忙了起來。我掃了他們幾眼,隨意把目光朝門外投去,只見廣場的中央灑著風雪,米粒大小的雪子密密麻麻往下飄落。兩位老人領著個約莫六七歲大小孩昂首闊步地往這裡走來,大人的步伐很大,這小孩子得要三四步才能並上大人的一步,他的小手被緊緊攥在他奶奶的手中,時不時被拉扯地往前一個趔趄,他連跑帶走,總算從廣場的那頭走到臺階上。三個人的臉被風颳得紅紅的,如同皸裂了般。中院大樓的門前堆積著細雪,一腳一個腳印,痕跡深刻地凹在雪層之中。他們拉開玻璃門,風雪灑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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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後和包陽陽躲在門邊小聲談著收養的事。“去民政局跑一趟……他們應該知道需要什麼程式,不行的話,就去找周律師,我能給你他的電話。”老王說。
“那你最好給我律師電話。”包陽陽說,“我媽媽幾年前就去過民政局,好像沒什麼用。”包陽陽有點委屈,他懷疑他媽媽是不愛他了,所以才一直想收養個孩子。但老王屈指一算,說,估計因為他長大離開家了,他母親寂寞,所以才想收養小孩。
說話間,老王忽然望見那對老人和小孩,如同喉嚨被塞進一大塊檸檬,他一下子不說話了。
“怎麼?”包陽陽怯生生地問。
“是他們!”王明後終於說話了,他盯著那對老人,臉上的表情又酸又澀。“他們是誰?”“殺人犯的家人——他的父母,還有他兒子!”老王快速地回答,臉還扭向那一邊,帶著又恨又不耐煩的神情。他認識那些人,因為當初帶著蔡月貞報警,在審案的過程中,老王在派出所待過好一段時間。期間那家老人來鬧事,敲著辦事的玻璃窗。
我再次望向門口方向,這一次看得更仔細一點,很樸實的打扮。男的身量不高,方臉,陰沉個臉;女的蒼老得厲害,顯得要比她丈夫要大上十幾歲般,她有很深的眼圈,密密麻麻的皺紋包裹住眼角。鄧導夫人看見了,連忙領著蔡月貞重新回到辦公室,據說裡面有法警。這個老婦人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此時她正低下頭,對著孩子訓話。那小孩倒是不情不願的,踢踏著破棉鞋,左腳踩在右腳上。
“別管他們!”老王說。
“要不我們去樓上躲一躲?”包陽陽顯然也不願意和這些人打照面,他這一提議顯然很得老王的心意。王明後對我比了個手勢,我們匆匆上樓不到十五秒就被人攆下來了。“辦公場所!不清楚啊!”樓上的領導大發脾氣。我們當即灰溜溜的,只能重新下來。那對老夫婦用渾濁的眼珠望了我們一眼,眼裡空洞洞的。
“你們一年判多少死刑!”那老人問一個工作人員。那工作人員賠笑一下,迅速抽身而去。
“我兒子不該判死刑!”那老人在大廳中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