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他向克萊夫致意的時候,聲音一點兒都沒發顫。他們熱烈地握手,克萊夫說:“你看上去精神抖擻。你知道你將陪伴哪一位進入餐廳嗎?”並將一個姑娘介紹給他。克萊夫變成一位地地道道的鄉紳了。自從結婚以來,他對社會的不滿全都消失了。他們的政治觀點一致不愁沒有話題。
從克萊夫這方面來說,他對來客感到滿意。安妮品評道:“粗魯,然而非常正派。”——情況令人稱心如意。莫瑞斯有那麼一種粗野的氣質,但是如今這已無關緊要了。有關艾達的可怕的場面可以被遺忘。莫瑞斯與阿爾赤·倫敦也處得很好一這一點挺重要,因為阿爾赤使安妮感到厭煩。阿爾赤是那種能夠給人做搭檔的人。克萊夫邀請二位來作客的時候就把他們搭配在一起了。
在客廳裡,他們又談起了政治,使得在座的人個個都相信激進派不誠實,社會主義者發了狂。大雨滂沱,聲音單調,什麼也幹擾不了它。會話剛一停頓,雨的沙沙聲就傳到客廳裡來了。晚會即將結束時,雨水嘀嘀嗒嗒地落到鋼琴蓋上了。
“咱們家的幽靈又來啦。”德拉姆老夫人嫣然一笑說。
“。“克萊夫,咱們能不能把它保留下來?”
“咱們只能這樣做。”他邊按鈴邊回答。“不過,咱們把鋼琴挪開吧。它可經受不了雨淋。”
“放只碟子如何?”倫敦先生說。“克萊夫,一隻碟子如何?有一次,俱樂部的頂棚漏雨,我按了鈴,僕人就拿來了一隻碟子。”
“我呢,按了鈴,可是僕人什麼也沒拿來。”克萊夫說著,又按鈴。“好的,咱們放一隻碟子,阿爾赤。但咱們非把鋼琴挪開不可。安妮的可愛的小洞也許會在夜裡變大了。客廳的這部分,只搭了個單坡屋頂而已。”
“可憐的彭傑!”他的母親說。大家都站起來了,仰望著漏洞。安妮著手把吸墨紙伸到鋼琴內部去吸水。晚會結束了,雨漏下來向他們暗示自己的存在,他們盡情地開雨的玩笑來取樂。
“你端個盆來好嗎?”當女僕應鈴聲而至的時候,克萊夫說,“還要一塊抹布。喊個男的來,幫助把開間譯注:開間是建築物立面上豎向兩柱之間或平面上兩排柱子或柱墩之間的整個空間)裡的鋼琴搬開,地毯也撤掉。雨又漏下來了。”
“諸位,你們明天想幹什麼?”克萊夫對客人們說。“我得去遊說,用不著跟我去。再也沒有如此枯燥乏味的了。願意帶支獵槍出去一趟嗎,怎麼樣?”
“好得很。”莫瑞斯和阿爾赤說。
“斯卡德,你聽見了嗎?”
“好男兒心不在焉。譯注:原文為法語)”他的母親說。鋼琴勾住了地毯,僕人們顧忌當著紳士淑女的面提高嗓門,誤會了彼此的吩咐,動作不協調,於是相互悄聲問:“什麼?”
“斯卡德,客人們明天要去打獵。不知能打到什麼。我沒把握。你在十點鐘到這兒來。咱們現在去睡覺吧?”
“這兒的習慣是早睡,這你是知道的,霍爾先生。”安妮說。隨後她向三個僕人道了晚安,率先沿著樓梯走上去。莫瑞斯留下來,選了一本書。萊基譯注:威廉·愛德華·哈特波爾·萊基18)是愛爾蘭歷史學家。《理性主義史》一書深受熟悉達爾文進化論的讀者們的歡迎)的《理性主義史》能夠填補空白嗎?雨水滴到盆裡,兩個男僕在開間裡的地毯上俯身嘀咕著。他們跪在那兒,就像是舉行葬禮似的。
“該死,什麼都沒有嗎,沒有嗎?”
“——噓,他不是對咱們說的。”男管家對獵場看守說。
那是萊基的著作。然而他的腦子不靈,讀不進去。幾分鐘後,他把它丟在床上,暗自思忖電報的事。處在彭傑的陰鬱氣氛下,求醫的決心更堅定了。人生被證實是條死衚衕,盡頭是一堆汙泥。他必須回到起點,重新做起。裡斯利曾暗示,人只要毫不在乎過去,就能脫胎換骨,徹底改變。再見吧,美與溫暖。它們到頭來化為汙泥,非清除掉不可。他拉開窗簾,朝著雨凝視良久,嘆口氣,咬緊嘴唇。
次日更陰鬱了。惟一可取之處是像做惡夢一般,使人有虛幻之感。阿爾赤·倫敦喋喋不休,雨聲淅瀝。在“運動”這一神聖的名義下,兩個人在彭傑莊園裡被慫恿追蹤兔子。有時擊中了兔子,有時落了空。他們間或嘗試用雪貂譯注:歐洲人從羅馬時代起,就用雪貂消滅鼠類和其他害獸,還用它把兔子從洞xue裡趕出來。在亞洲,用雪貂狩獵的時間更早。飼養的雪貂不能獨立生存,倘若走失,幾天之內就會死去。野生的雪貂已被列為瀕危動物)狩獵,也曾佈下羅網。必須控制兔子的數量,興許這正是迫使他們參加這項娛樂活動的原因。克萊夫有一種精打細算的傾向,他們回來吃午飯。莫瑞斯感到一陣激動襲上心頭,拉斯克瓊斯先生的回電到了,約他第二天去看病。然而,這激動轉瞬即逝。阿爾赤認為他們還是以飯後再去追捕兔子為好,莫瑞斯的心情抑鬱得無法控制。現在雨下得小一些了,但是霧更濃了,更泥濘了。喝下午茶的時間將至,一隻雪貂卻逃之天天。獵場看守把這說成是他們的過錯,阿爾赤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並且在吸煙室藉助於示意圖,把情況向莫瑞斯解釋了一下。八點鐘開晚飯,政客們也回來了。飯後,雨水從客廳的頂棚漏到盆和碟子裡。然後,在赤褐屋裡,是跟頭天晚上如出一轍的天氣和絕望。此刻,克萊夫坐在他的床上,親密地侃侃而談,但已於事無補。倘若克萊夫早一點兒來談,可能會使莫瑞斯感動,然而他待客竟如此不友好,使莫瑞斯傷透了心。這一天他過得太孤寂、太不像話了,以致再也不能對往昔做出反應了。他滿腦子都是拉斯克·瓊斯先生的事,願意一個人待在屋子裡,以便把自己的症狀寫成書面材料。
克萊夫覺察出朋友的造訪失敗了,然而他說:“政治是刻不容緩的,而且你剛好趕上了大忙特忙的時候。”他還為自己忘記了今天是莫瑞斯的生日而懊惱。他極力主張,客人一直逗留到比賽結束後再走。莫瑞斯說他非常抱歉,現在可不行了,因為在倫敦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急事。
“完事之後你能不能回來?我們是很糟糕的東道主,但是能請你來作客,榮幸之至。盡管把這房子當作旅館好了——怎麼想就怎麼做,我們也隨心所欲地去做。”
“說實在的,我還希望結婚呢。”莫瑞斯說,這話沖口而出,猶如有著獨立的生命一般。
“我高興極了。”克萊夫邊垂下眼睛邊說。“莫瑞斯,我高興極了。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也許是獨一無二的——”
“我知道。”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呢?他心裡很納悶。他的詞句飛到戶外的雨裡。他時時刻刻意識到雨和彭傑那腐朽的屋頂。
“我不再囉囉嗦嗦地打擾你了。然而我必須說一句:安妮猜到了。女人是不同凡響的。一開始她就堅持說,你留有後手。我笑了,然而現在我甘拜下風。”他抬起眼睛來。“哦,莫瑞斯,我多麼高興啊,你肯告訴我,太好啦——我一向希望你能這樣。”
“這我是知道的。”
隨後是一陣沉默。克萊夫故態複萌,他既灑脫又可愛。
“令人驚喜,不是嗎?——那——我興高采烈。我但願自己能想出一些其他的措詞。如果我告訴安妮,你介意嗎?”
“一點兒也不。告訴所有的人吧。”莫瑞斯大聲叫喊。克萊夫不曾理會他的口氣中所蘊含的冷酷無情。“多多益善。”他尋求外界的壓力。“倘若我想得到的姑娘把我甩了,還有別人呢。”
克萊夫聽罷,面泛笑意,由於太高興了,並沒有吹毛求疵。有幾分是為莫瑞斯而高興,然而也因為他本人的態度從此能自圓其說了。他厭惡同性愛。劍橋、藍屋、園林裡的羊齒叢——並沒有汙跡,毫無可恥之處——卻帶有微妙的滑稽可笑的意味。最近他偶然翻出來一首詩,是他在莫瑞斯第一次造訪彭傑期間所寫的。簡直像是從鏡子裡來到世界上的。它是如此荒唐,如此乖張。“往昔那一艘艘希臘海輪的身影。”難道他是這樣向那個健壯的大學生致意的嗎?他知道莫瑞斯也同樣成長得不再需要故作多情,於是感到神清氣爽,彷彿被賦予了生命一般的話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