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達成共識,該是何等愉快啊。後來巴裡大夫又遇見了莫瑞斯,並且說:“莫瑞斯,你去找個合適姑娘——這樣一來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他想起了格拉迪斯·奧爾科特。當然,如今他已不是那個生硬的大學生了。在那之後,他吃盡了苦頭,做過自我剖析,知道自己不正常。然而,難道就沒有希望嗎?假使他遇見了一個女子,在其他方面對他表示同情呢?他希望有兒女。他是有生育能力的——巴裡大夫這麼說過。難道他終究不能結婚嗎?由於艾達的緣故,這個話題在家裡鬧得沸沸揚揚。他母親經常建議他為吉蒂找個什麼人。吉蒂則為他找,她抱著一種令人吃驚的超然態度。對她來說,在守寡期間,“婚姻”、“愛”與“子女”這些詞已喪失了全部意義。湯克斯小姐送給吉蒂一張音樂會的票,透露出種種可能性。吉蒂說自己不能去,挨個兒問圍桌而坐的人要不要。莫瑞斯表示他願意去。她提醒他道,那天晚上他還有俱,他不參加了。他去了,碰巧是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曲。那是克萊夫教會他喜歡上的。他欣賞那種刺耳、撕裂、撫慰——對他而言,該樂曲所意味的不超過這個——樂曲還誘使他對湯克斯小姐生出溫情脈脈的感激。不幸的是,散場後他遇見了裡斯利。
“《背德悲響曲》。”裡斯利愉快地說。
“《悲愴交響曲》。”俗人糾正說。
“《亂倫與背德悲響曲》。”於是他告訴他的年輕朋友,柴可夫斯基愛上了自己的侄子,並把傑作獻給了他。“我來瞧瞧倫敦的一切紳士淑女恭聽這樂曲的場面。哎呀,至高無上!”
“你怎麼知道這麼古怪的事。”莫瑞斯一本正經地說。奇怪的是,當他找到一個知己的時候,他並不想吐露秘密。不過,他馬上到圖書館,找來了一本柴可夫斯基的傳記。對正常的讀者而言,這位作曲家的婚姻沒有多大意義,充其量能揣測他與妻子合不來。然而,莫瑞斯卻感到一陣狂喜。他知道這種不幸意味著什麼,以及巴裡大夫怎樣把他拖到悲慘結局的邊緣。讀著讀著,他與“鮑勃”相識了。婚姻破裂後,柴可夫斯基被這位了不起的侄子所吸引,從而在精神上和音樂上獲得新生。此書把積塵吹掉了,他對它心懷敬意。因為它是惟一幫助過他的文學作品。然而它僅僅是幫助他後退了而已。他還停留在火車中的那個場所,除了相信大夫們統統是傻瓜以外,一無所獲。
現在,條條道路好像都堵死了。出於絕望,他恢複了少年時代就已放棄的行為。他發現,這確實給予自己一種墮落的安寧,確實把支配自己全部感覺的生理沖動鎮定下來,好容易才得以埋頭工作。他是個普通的人,能夠在一場普通的戰鬥中獲勝。然而大自然卻把他擺在與不同尋常的事物進行較量的位置上,惟有聖徒才能獨力征服它,他開始節節敗退。造訪彭傑之前不久,新的希望漸露端倪,模模糊糊,不夠美好。是催眠術,裡斯利告訴他,康沃利斯先生就曾求助於催眠術。一位大夫說:“喂,喂,你不是個閹人!”於是,看哪!他就再也不是閹人了。莫瑞斯找到了那位大夫的地址,但他並不相信會有什麼結果。他跟科學打過一次交道,就足矣了。他一向覺得裡斯利知道得太多了。當裡斯利交給他那個地址的時候,口氣固然友好,卻略微有點兒覺得有趣的味道。
如今克萊夫德拉姆再也不會由於與莫瑞斯的親暱關系而受損害了,因此他期望助友人以一臂之力。自從他們在吸煙室分手以來,莫瑞斯想必備嘗辛酸。幾個月以前,他們就斷絕書信往來了。莫瑞斯的最後一封信是外祖父在伯明翰逝世之後寫的,他告知自己絕不自殺。克萊夫從未料想他會自殺,他很高興這一戲劇性事件就此結束。當他們透過電話交談的時候,他聽到的是值得表示敬意的一位男子漢的嗓音——聽上去,這個男子漢願意擯棄前嫌,將激情轉變為泛泛之交。可憐的莫瑞斯並非矯揉造作,裝出豁達的樣子。他的聲調缺乏自信,甚至有點兒氣惱,克萊夫恰恰斷定這是正常的,從而覺得有改善的餘地。
他很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什麼。他記不起過去那件事是什麼性質的了,卻記得它的分量。他還承認莫瑞斯曾使他從藝術至上主義的深淵升騰到愛的光風霽月中去。如果沒有莫瑞斯,他永遠也不會成長為與安妮般配的男子。在那沒有成果的三年裡,他的朋友始終在幫助他。倘若他不肯幫助這位朋友,確實是忘恩負義到極點了。克萊夫不喜歡表達感激之情,他寧肯出於純粹的友誼進行幫助,然而他不得不使用惟一的手段。倘若一切都順利,倘若莫瑞斯一直抑制自己,不感情用事,倘若他停留在電話的另一頭,倘若在安妮這個問題上他是健全的,倘若他不懷恨在心,不太較真兒或者不太粗暴——那麼他們就能夠重新做朋友,盡管是透過另外一種途徑,採取另外的方式。莫瑞斯具有令人欽佩的素質——他清楚這一點,而他不僅知道,還能夠感覺到這樣的日子也許正在回來。
克萊夫的腦子裡難得浮現這樣一些想法,而且想得也不深,他的人生以安妮為核心。安妮和他的母親處得好嗎?安妮會喜歡彭傑嗎?她可是在靠近海洋的蘇塞克斯譯注:蘇塞克斯是盎格魯撤克遜英格蘭王國之一,位於英格蘭東南部,版圖相當於現在的東塞西克斯和西塞西克斯兩郡。)長大的呀。這裡缺少宗教儀式,她會感到失望嗎?丈夫從事政治活動,她能適應這種氣氛嗎?克萊夫沉醉在愛情中,將整個身心都獻給了她,把早先的激情所教會自己的全部傾瀉在她的腳下。至於那番激情原是為了什麼人的,他可得費些力氣才能回憶起來。
訂婚伊始,熱情洋溢,對克萊夫而言,安妮是全世界——包括衛城在內。他曾經想把莫瑞斯這件事向她坦白,她向他坦白過一個小錯誤,然而出於對朋友的忠誠,他抑制住了自己。事後,他為此而慶幸。因為盡管安妮顯示出自己是個女神,卻並不是雅典娜·波裡亞斯。有好幾個問題是他不能涉及的。他們二人的結合成為主要的問題。婚後,當他進入她的臥室之際,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雖然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沒有人教過她何謂性。克萊夫對她關心愛護得無以複加,但他把她嚇得魂不附體。他邊想著她厭惡他了,邊離開臥室。但她沒有,此後,她夜夜都歡迎他,只是兩個人一言不發。他們在與日常生活不相幹的世界中結合,這個秘密拖曳著他們生活裡的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有那麼多事是不可提及的。他從未看到過她的裸體,她也沒瞧見過他的。他們無視人的生殖機能與消化機能。正因為如此,關於他尚未成熟時的那個話題,永遠也沒有啟齒的餘地。
那是說不出口的。它沒有插到他和她之間來,是她站到他和它之間了。重新考慮一番之後,他認為幸虧沒有說。盡管沒有什麼不光彩的,卻令人感傷,值得忘卻。保密合他的心意,至少他毫不遺憾地採取了這個做法。他從未有過直言不諱的願望。雖然他重視肉體,卻覺得實際的性行為似乎是缺乏想象力的,最好用夜幕遮住。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性行為是不可寬恕的,男人與女人之間則是可行的,因為自然與社會予以認可。但是絕不能議論,更不能吹噓。克萊夫的理想婚姻是有節制而優雅的,就像他所有的理想一樣。他在安妮身上找到了合適的伴侶,她本人有教養,也欽佩旁人的教養。他們體貼入微地相互愛慕。美好的習俗接納了他們——與此同時,隔著柵欄,莫瑞斯正在徘徊,嘴裡是不合時宜的話語,心中充滿邪惡的慾望,雙臂抱著滿滿當當的空氣。
八月份,莫瑞斯請了一週的假,按照邀請,在彭傑和村民之間舉行板球賽的三天前來到這座莊園。他是懷著古怪、怨憤的心情抵達的。他一直在想著裡斯利談及的那位催眠術師的事,強烈地傾向於找他診治。這種病太討厭了。比方說,當他乘馬車在園林中穿行的時候,他瞧見一個獵場看守正在跟兩個女僕調情,一陣妒意襲上心頭。兩個姑娘醜陋得很,那個男人卻不以為然。不知怎的,這就更糟了。他瞪著那三個人,覺得自己既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