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了兩個星期,盼到的是兩個句子。你的意思莫非是說,今後你再也不能愛任何一個同性的人了。你一回來就水落石出了!
昨天我給皮帕打了電話。她滿腦子都是訴訟的事。她認為令堂禁止通行那條路是個錯誤。令堂已告訴村方,此舉不是針對他們的。我打電話是為了得到你的訊息,然而皮帕也沒收到你的信。近來我學了點兒古典音樂,你聽了,會覺得好笑吧。還學會了打高爾夫球。我在希爾與霍爾混得還可以。家母反複考慮了一週之後,到伯明翰去了。現在你已有了所有的訊息。收到此函,請打個電報。在多佛上岸後,再打一次。
莫瑞斯
克萊夫收到此信,搖了搖頭。他約好了跟幾個在旅館結識的人去攀登彭特利庫斯山譯注:彭特利庫斯山是希臘阿蒂卡州山地。主峰科基納拉斯峰海拔1109米,位於雅典東北約16公裡處。山頂有一座雅典娜女神殿堂。)。在山頂上,他把信撕得粉碎。克萊夫已經不再愛莫瑞斯了,必須坦率地告訴他。
他在雅典繼續逗留了一個月,因為他生怕自己可能誤會了。這種變化使他太震驚了,有時他認為也許莫瑞斯說得對,疾病把他的精力耗盡了。這令他感到屈辱。因為從十五歲起,他就理解自己的靈魂,借用他本人的話:理解自己。然而肉體比靈魂深奧,擁有難以捉摸的秘密。沒有任何警告一生命的本質無端地起了變化,僅僅這麼通告道:“你原來是個愛男性的人,今後將愛女性。不論你理解與否,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於是他的精神崩潰了。他試圖給這個變化披上理智的外衣,好去理解它,這樣就不至於感到那麼丟臉了。但這是屬於死亡或誕生範疇的問題,他失敗了。
變化是病中發生的——興許是疾病導致的。他第一次發病期間,脫離了日常生活,發著燒,遲早會發生的那個變化乘虛而人。他注意到護士何等迷人,樂意聽從她的吩咐。乘車兜風的時候,他兩眼盯著女人們。一些小小的細節——一頂帽子,撩起裙子的手勢,香水的氣味,嫣然一笑,乖巧地躲閃著泥的碎步——構成了富於魅力的整體。他高興地發現,女人們往往同樣快樂地對他的眼神做出反應。男人們從未做出過反應,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欣賞他們,要麼意識不到他的視線,要麼感到困惑。然而女人們認為自己理應受到贊美。她們也許會見怪或忸怩作態,但她們是大度的,並歡迎他進入彼此在精神上美妙地交流的世界。一路上,克萊夫滿面春風。正常人過的是多麼幸福的人生啊!這二十四年,自己是靠何等少得可憐的一點兒東西活過來的呀!他跟護士聊天,感到她是永遠屬於他的。他注意到了雕像、廣告和日報。經過一家電影院時,他心血來潮,走了進去。就藝術性而言,那影片讓人無法忍受,然而製片人與看電影的男男女女卻是相識的。克萊夫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這種興奮絕不能持久。他就像是個把耳朵洗淨了的人。起初的幾個鐘頭,他聽得見異常的聲音,及至使自己適應了普通人的慣例,它就消失了。他並沒有獲得新觀念,不過是把舊的重新調整了一番。生活不會長期像過節似的,很快就黯淡起來。因為他剛一回來,莫瑞斯正等候著他。結果他被嚇暈了,腦後遭到襲擊,就像是發作似的。他嘟噥著自己太累啦,說不出話來,逃之天天。莫瑞斯的病使他暫時得到解脫。這期間,他說服自己,他們兩個人的關系並沒有起變化,他可以在仍忠於莫瑞斯的情況下轉一些關於女人的念頭。他懷著深厚感情給莫瑞斯寫了封信,毫無疑慮地接受了前來休養的邀請。
他說自己在車子裡受了風寒。但是內心裡他確信,舊病複發的原因是精神方面的。與莫瑞斯或跟他有關的任何人待在一起,忽然令他惡心了。吃飯的時候熱氣騰騰!霍爾一家人的嗓門!她們的笑聲!莫瑞斯講的趣聞!它與食物混雜在一起了——它不折不扣就是食物。他分辨不出什麼是物質,什麼是精神,就昏過去了。
然而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知道愛已經死了。因此,他的朋友吻他之際,他哭了。莫瑞斯對他的每一個友好行為都增添他的痛苦,他終於要求護士禁止霍爾先生進科病房。隨後,他恢複了健康,得以逃回到彭傑。他覺得自己還像過去一樣愛著莫瑞斯,然而莫瑞斯剛一找上門來,這種感覺就化為烏有。他注意到了莫瑞斯的獻身精神,乃至英雄氣概,但這個朋友使他感到厭煩。他希望莫瑞斯回到倫敦去,並且直接說了,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莫瑞斯搖了搖頭,繼續留在彭傑。
克萊夫並不是沒有掙紮就屈服於精神生命所發生的這種變化的。他相信思維能力,試圖靠思索使自己回到原先的狀態下。他把目光從女人身上移開,一旦失敗就採取稚氣、激烈的權宜手段。一個是希臘之行,另一個呢——他一回想起來就不能不感到厭惡。除非所有的情感都逐漸消失,否則他是不可能無動於衷的。克萊夫深深地懊悔,如今莫瑞斯使他産生一種生理上的嫌惡,將來面臨的困難就更大了。他願與昔日情人友好相處,在逼近的嚴重不幸中,自始至終助以一臂之力。一切是如此錯綜複雜,愛情溜掉後,留在記憶中的就不再是愛情了,而是別的什麼。沒受過教育的人多麼有福啊,因為他們能夠把它完全拋在腦後,不記得過去幹的荒唐事或好色行為.以及那冗長、不著邊際的談話。
克萊夫沒打電報,更沒有立即動身。盡管滿心想對莫瑞斯寬容一些,並且訓練自己盡量抱一種合情合理的看法,克萊夫卻再也不肯像過去那樣聽任莫瑞斯擺布了。他從容不迫地返回英國。他還是從福克斯通譯注:福克斯通是英格蘭肯特郡城鎮,通鐵路後發展成為英吉利海峽的客運港和第一流的海濱勝地。)往莫瑞斯的公司發了一封電報,原以為莫瑞斯會到查靈克羅斯譯注:查靈克羅斯是大倫敦威斯特敏斯特市的一處地方,位於倫敦正中心)來迎接他。莫瑞斯沒有來,他就乘火車前往郊區,以便及早解釋一番。他的態度是既有同情心又很沉著。
那是十月份的一個傍晚。落葉紛飛,薄霧,貓頭鷹的嗚叫,使他心裡充滿了愉快的愁緒。希臘是清澈的,然而死氣沉沉。他喜歡北方的氣氛,此地的福音不在於真實,而在於妥協。他和他的朋友會做些安排,把女人容納進來。猶如黃昏進入夜晚,他們也會隨著年齡飽經憂患,安全順利地形成一種關系。他也喜歡夜晚。它是仁慈寬厚、安詳恬靜的,四周並非漆黑一團。他從火車站走過來,快要迷路時,就看見了另一盞街燈,走過去後,又是下一盞。每一個方向,街燈都像鏈子似的綿延不絕,他沿著其中的一條踱到目的地。
吉蒂聽見了他的聲音,從客廳裡出來迎接他。霍爾一家人當中,克萊夫一向最不喜歡吉蒂了。按克萊夫現在的措詞來說就是:吉蒂不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告訴克萊夫一個訊息,莫瑞斯今天晚上有工作,不回家了。“媽媽和艾達到教堂去了。”她補充說,“她們只好步行了,因為莫瑞斯是坐汽車出去的。”
“他到哪兒去啦?”
“別問我,他把地址留給僕人了。你想象得到嗎?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我們對莫瑞斯瞭解得就不多,現在甚至更少了。他變成了一個最神秘的人。”她邊哼著曲子,邊給他沏了杯茶。吉蒂缺乏見識與魅力,對克萊夫來說正合適。他能夠在不至於感到嫌惡的情況下,傾聽她訴說莫瑞斯的事。她用從霍爾太太那兒繼承來的黏糊糊的腔調繼續抱怨他。
“只需要五分鐘就能到教堂。”克萊夫說。
“是啊。假若他跟我們說一聲兒,她們就會留在家裡招待你的。他對一切都守口如瓶,反過來又笑話女孩子們。”
“是我沒讓他知道。”
“希臘怎麼樣?”
他告訴了她。她聽得厭煩透了,換了她哥哥,也會這樣的。況且她沒有他那種能夠聽出言外之意的天賦。克萊夫想起來,當他對莫瑞斯大發議論之後,親密的感情就油然而生。這種情況,不知凡幾。那腔激情雖已化為廢墟,卻能搶救出好多東西。莫瑞斯是個卓越的人,一旦理解了什麼,又如此明智。
吉蒂接著就耍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