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學生與家長,莫瑞斯卻只當自己是在海牙會議譯注:1899年和1907年在荷蘭海牙舉行過兩次國際會議。第一次會議址未能就其主要目的即限制軍備問題達成協議,但簽訂了和平解決國際爭端的公約。第二次會議也未能就限制軍備問題達成協議,但會議精神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國際聯盟的成立大有影響。)上講話,指出會議精神有多麼愚蠢。“哦,歐洲的人們,協議廢止戰爭,這是何等愚蠢的舉動!啊?戰神阿瑞斯難道不是主神宙斯的兒子嗎?況且,戰爭還會促使你鍛煉肢體,身軀健壯,與我的論敵迥然不同。”莫瑞斯的希臘文蹩腳透了,他是憑著有見解而獲獎的,如此而已。負責審查的那位教師把他的分數打寬了一些,因為他是個品行端正的畢業生,而且即將升人劍橋。在那裡,把作為獎品頒給他的那些書籍排列在書架上,就能幫助本校做宣傳。於是,他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接受了格羅特譯注:喬治·格羅特17941871,英國歷史學家,代表作為《希臘史》18461856,共12卷)的《希臘史》。當他回到緊挨著母親的座位上時,就認識到自己重新變得受歡迎,他感到很奇怪。掌聲持續下去,甚至為他全場起立喝彩。艾達和吉蒂滿臉漲得通紅,在盡頭接連不斷地鼓掌。畢業班的幾個同學大聲喊著:“演說!”這不符合程式,被主持人制止了。然而,校長本人起身說了幾句話:霍爾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並且他們會一直這樣看待他。他說得恰到好處。學生們並非因為莫瑞斯出類拔萃才為他鼓掌,而是由於他是平庸的。人們可以假借他這個形象來頌揚自己。事後,人們朝著他蜂擁而來,用十分感傷的口吻說:“好極啦,老兄。”甚至感嘆道:“你走了以後,這個鬼地方就沒意思啦。”他的家族也大沾其光。以往家裡人參加學校的活動時,他總對她們表示敵意。一場足球比賽結束後,他滿身泥濘,沐浴著勝利的光輝。當母親和妹妹們跑過來,想跟他待在一起時,他卻說:“對不起,媽,您和小家夥們不得不單獨走。”那一次,艾達哭了。眼下艾達正幹練地跟最高班的班長聊天。有人遞給吉蒂一盤蛋糕,他母親正在傾聽舍監的妻子訴說供暖裝置不好用。真令人沮喪。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忽然都協調了。世界就是這樣的嗎?
莫瑞斯看見鄰居巴裡大夫站在不遠處。大夫注意到了他,並且用大得嚇人的聲音喊:“祝賀你的成功,莫瑞斯!我十分感動!為你幹這一杯。”他一飲而盡,“令人作嘔的茶。”
莫瑞斯笑了,頗感內疚地朝他踱去。他心中有愧。巴裡大夫的一個小侄子上學期入了本校,曾拜託莫瑞斯照顧。然而他什麼也沒做——沒把這個當回事。現在他感到自己是個大人了,懊悔自己當初沒有更多的勇氣,但為時已晚。
“那麼,你這輝煌的生涯中,下一個舞臺在哪兒?劍橋嗎?”
“他們這麼說。”
“他們這麼說,是嗎?你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今天的英雄和藹可親地說。
“劍橋之後怎樣呢?證券交易所嗎?”
“我料想是這樣。我父親的老搭檔說,如果一切順利,就讓我參加。”
“你父親的老搭檔讓你參加後又怎樣呢?娶一個漂亮的妻子?”
莫瑞斯又笑了。
“她將送給滿懷期待的世界一位莫瑞斯三世吧?接著迎來老境、兒孫,最後是長滿雛菊的墳墓。這就是你對事業的見解,我的見解不是這樣的。”
“您的見解是怎樣的呢?”吉蒂大聲說。
“幫助弱者,糾正謬誤,親愛的。”他朝她望過去,回答說。
“我相信這是我們大家的見解。”舍監的妻子說,霍爾太太表示同意。
“啊,不,不是的。我也並非一貫如此,否則的話,我該去照料我的迪基,而不是繼續在這豪華的場所待下去。”
“請務必把親愛的迪基帶到我們家來玩玩。他爸爸也來了嗎?”霍爾太太問。
“媽媽!”吉蒂悄聲說。
“我弟弟去年去世了,”巴裡大夫說。“您是貴人善忘。戰爭並沒像莫瑞斯所設想的那樣鍛煉他的肢體,使他身軀健壯。他的腹部中了一顆子彈。”
他揚長而去。
“我認為巴裡大夫變得玩世不恭了。”艾達發表了意見。“我認為他這是妒忌。”她說得一點不錯。當年巴裡大夫曾經是個使女人傾心的男人,年輕人後浪推前浪地擁上來,他感到不滿。倒黴的莫瑞斯再度碰見了他。莫瑞斯正向舍監的妻子告別。她是個俏麗的女人,對高班男生禮數周到。他們熱情地握手。莫瑞斯掉頭而去的時候,聽見巴裡大夫說:“喏,莫瑞斯,風華正茂,不論在情場上還是在戰場上,都是不可抗拒的。”於是,他的視線與大夫那嘲諷的目光相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巴裡大夫。”
“哦,你們這些年輕人!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明白我的意思!在姑娘面前過分拘謹!開誠布公,小夥子,開誠布公。你什麼人也欺騙不了。開誠布公的心靈是純潔的心靈。我是個醫生,上了年紀,我告訴你這一點。男人是女人所生的,為了讓人類繼續存在下去,就必須跟女人同步而行。”
莫瑞斯凝視著舍監太太的背影,對她産生了強烈的厭惡感,滿臉漲得通紅。他記起了杜希先生畫的那些示意圖。一種苦惱——沒有悲哀那麼美——浮到他的意識表層,顯示了一下它有多麼醜陋,又沉下去。他並不曾問自己它的真面目,因為還沒到時候。然而,旁人對他所做的暗示把他弄得毛骨悚然。盡管他是一位英雄,卻渴望自己重新變成一個小男孩,永遠半睡半醒地沿著無色的海洋徜徉。巴裡大夫繼續對他進行說教,大夫裝出一副友好的樣子,說了許許多多刺痛他的話。
他選擇的是摯友查普曼以及薩寧頓的其他老同學所光顧的那家學院。在第一年的陌生的大學生活期間,他幾乎沒有新體驗。他屬於老校友俱樂部,他們一起參加體育運動,一起喝茶進餐,滿嘴土腔俚語,在大餐廳裡緊挨著坐,挎著胳膊逛大街。他們不時地喝醉,關於女人,神秘兮兮地大吹大擂,然而他們的精神面貌仍像是公學的高班學生,有些人一輩子也改不掉。他們和其他同學之間素無怨仇,但他們緊緊地抱作一團,所以不受歡迎;他們又太平庸,當不了學生領袖;他們也無意冒險去結識來自其他公學的學生。這一切使莫瑞斯滿意。他生性懶惰,盡管他的苦惱沒有解決,卻也沒添新的。沉寂繼續下去,肉慾的思想活動不再那麼困擾他了。他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而不是用手到處摸索,好像這就是肉體與靈魂那麼痛苦地做準備所要得到的結果。
第二年,他發生了變化。他搬進學院,那裡的生活浸透了他。白天他過得跟以前一樣,然而夜幕降臨後,新生活就開始了。在一年級時,他就有了個重大發現。成年人彬彬有禮地交往,除非有特別的原因不能這麼做。幾個三年級的學生曾到單身宿舍來看望他。他以為他們準會打碎他的盤子,朝著他母親的照片橫加侮辱,結果不然。於是他也不用浪費時間去計劃有一天怎樣砸他們的盤子了。導師們溫文爾雅,更是驚人。莫瑞斯本人正盼望著這種氣氛,以便變得溫和。他不喜歡蠻橫粗魯,那是與他的天性相悖的。然而,在公學時期,他非這樣做不可,否則他就會被人踩在腳下。他曾經猜測,在大學這更遼闊的戰場上,就更需要這樣做了。
一旦在學院裡生活,他的發現層出不窮。人們原來是活生生的,他一直以為他們乃是一片片印有普普通通圖案的硬紙板,而他本人則是假裝的。但是,當他夜間在院子裡溜達的時候,隔著窗戶看見有些學生在唱歌,另外一些正在爭論,還有埋頭讀書的。不容置疑,他們是具有跟他同樣的感情的人。離開亞伯拉罕先生的學校後,他再也不曾坦蕩蕩地做過人。盡管巴裡大夫對他進行過那番說教,他卻無意洗心革面。然而他明白了,在欺騙旁人的時候,他自己也被欺騙了。他曾希望旁人認為他是個空空洞洞的人,並錯誤地以為旁人也是那樣的人。不,他們很有些內容。“然而,天哪,但願不是我這樣的內容。”莫瑞斯自從認為旁人是活生生的人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