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並沒有醒,她只是叫喚了兩聲,嘴唇一開一合,手指頭動彈了兩下,然後便又消停了下來。
單靜秋知道,那是麻醉藥漸漸褪去的症狀,她認真地看著女兒到現在還不太有血色的眉眼,心疼得厲害,又注意到阿福發白的嘴唇上頭現在已經起了一層皮,趕忙辛苦李招娣去弄了點溫水,小心翼翼地用棉簽一點一點地浸潤女兒的嘴唇。
她只要一低頭,便能看見阿福手上被貼了好幾處的透明膠布,長長的針頭紮在了小手的上頭,只留在外頭一小節段,如果阿福醒著,一定會揹著醫生偷偷和媽媽撒嬌,申請吃個糖果,可現在阿福只是這麼靜靜地睡著。
張富貴擔心阿福還沒醒來,小秋便已經撐不下去,忙去外間將飯菜熱了熱,然後強硬地送到了裡頭,虎視眈眈地看著單靜秋食不下咽地硬把飯往裡頭扒拉,他看了半天,沒忍住,終究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單靜秋吃著飯,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阿福,飯還沒吃完,阿福那忽然傳來了漸漸大起來的呻吟,她管不上什麼,直接把飯碗往桌上一放,和張富貴、李招娣一起圍到了病床的旁邊。
阿福先是叫喚了一聲,明明房間裡中央空調開得挺大,可額頭漸漸地全都是汗水,嘴唇有些抖,手指頭一張一合的,臉色好像又白了。
李招娣一看到這樣,心急壞了,她伸出手握住了阿福沒輸液的那隻手,心肝寶貝的直叫,似乎連她也跟著痛了起來。
那張皺緊了的臉上,緊緊閉上的眼睛忽然眨了眨,他們就這麼看著阿福一點點地張開眼睛,也許是光太刺眼,沒忍住又把眼睛眯上,好半天才開啟了眼,她愣著神看了一圈,在確定了外公外婆和媽媽在身邊後,終於是忍不住地哭了出來,聲音沙啞:“外公,外婆,媽媽,阿福好痛啊……”她就連哭的力氣都不大有,聲音又尖又小,另一隻正紮著針輸液的手,若不是被張富貴壓著,估計已經緊緊地蜷縮了起來。
單靜秋也有些慌亂了起來,她曾經的那些冷靜全都不見,忙不疊地撲到了前頭,按著護士說的那樣,在鎮痛泵上的按鈕那就是使勁一按,可這效果沒起得那麼快,她就這麼看著阿福眼淚一直一直地往下掉,小小的牙齒咬在嘴唇上頭,似乎就要把那嘴唇紮破。
她慌了,趕忙將手用旁邊水杯裡的水沖了沖,把食指塞到了女兒的嘴巴裡,聲音帶著抖:“阿福,別咬自己,沒事的,媽媽陪著你呢!你咬媽媽就好,醫生叔叔魔術變完了,阿福很快就能健康了,就是會疼一會,你忍忍,你再忍一忍馬上就不疼了。”
她甚至沖動得想要去再按一下那鎮痛泵,女兒小小的牙齒卡在手上,讓她想起阿福那時候剛長牙,總是在她身上下嘴磨牙的樣子,單靜秋從未被人這樣咬過,可看著傻乎乎的女兒,她卻連反抗都沒反抗,只是這樣靜靜地給女兒咬著。
可她這手指才放進去,單靜秋卻看到阿福努力地張大了嘴,不想咬到媽媽,她疼得厲害,額頭上的汗就沒停下過,可卻死活不肯咬著自己的媽媽稍微緩解下疼痛,單靜秋的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地往下砸:“傻阿福,咬一咬就不疼了,你乖。”
她再怎麼權,阿福卻不肯聽話,甚至還移動著小腦袋,想要徹底地遠離媽媽的手。
“媽媽不疼真的,傻阿福,你疼就咬一咬媽媽好嗎?你這樣媽媽難過。”單靜秋摸著阿福的腦袋,手下的頭發全都是汗水,若是擰一擰,沒準能直接擰出不少水。
由於嘴巴塞著媽媽的手指,阿福又捨不得碰到媽媽,說出來的話也跟著含糊不清,單靜秋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女兒反複地說著不疼。
可怎麼會不疼呢?
單靜秋身邊沒有時鐘,只覺得度日如年,過了好一會,阿福的那點兒疼痛終於慢慢消退,單靜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頭拿出來,阿福忽然笑了,她笑得可傻:“媽媽,你看,我不疼了!”眉眼都跟著彎了起來,好像很開心一樣。
她還想再說什麼,卻又打不起精神,剛剛那一場疼痛,和昨天漫長的手術,已經把她不太好的身體透支得差不多,阿福努力撐開眼睛,想和外公外婆也說點話,卻敵不過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雙眼,再度進入睡夢。
李招娣從衛生間那打了水,拆開了丈夫買來的新毛巾,哽咽地走到了阿福前頭,要丈夫把小秋拉開,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輕輕地替阿福擦掉露在外頭的汗水。
單靜秋狼狽地坐在旁邊的床上,面前桌上的飯菜早就已經涼了,張富貴拿去外頭再度加熱,可她卻始終愣神,莫名其妙感覺喘不過氣來,她的傻阿福很疼,她的傻阿福是不是忍得很辛苦?那小小的身體躺在床上,還佔據不了二分之一的床,抱起來,就像沒有重量一樣。
這個孩子被父母帶到這個世界,那麼努力,那麼認真的活著,可卻差點,被丟了,還好,她抱住了那個孩子。
這是一段對於三人來說又辛苦又殘酷的時間。
鎮痛泵是不能過度依賴的,有效期也有時限,三人輪流地打著瞌睡,一聽見阿福驚醒,便要趕快按下按鈕,然後小心翼翼地壓著她,阿福很懂事,知道自己叫疼會讓大家擔心,若不是已經忍不住了,絕對一聲不吭,可阿福並不知道,她躺在那,默默地流著汗掉著眼淚的樣子,多要人心疼。
醫生和護士說,過度的鎮痛藥品會影響傷口的恢複,張富貴和李招娣向來是聽信權威的人,可他們面對醫護人員頭一次生出了想要反抗的心,阿福還這麼疼,怎麼能說撤就撤呢?可他們互相握住手,把這點兒想說話的慾望忍了下來,因為他們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這些事情,是為了阿福好。
張富貴是個挺堅強的男人,最近大概已經把半輩子的眼淚流了個幹淨,他一回回地跑出病房,在外頭找個沒人的地就蹲在那,他甚至面對不了阿福叫疼,每每阿福掉著眼淚說外公我疼的時候,張富貴就恨不得疼的那個人是他,小秋和妻子反倒是比他堅強,一直守在阿福的身邊,可他卻不行,多看兩眼,眼淚就快要傾盆而下。
每天早上,護士小姐會來幫阿福拆開紗布換藥,最近是夏天,換得會比平時勤快些,為了避免傷口化膿。
那一層一層地紗布被開啟,護士小姐手法利落,迅速地取下棉布塊,然後露出下頭驚人的傷痕。
周主任早先就告訴他們,他已經在能力範圍內盡量縮小創口,可那道疤痕,在阿福的身上,依舊顯得大得驚人,甚至有些醜。
旁邊塗抹著黃色的藥劑,傷口還沒拆線,像是一條有些凸起的蜈蚣,微微發著紫紅,趴在那上頭。
每次換藥的時候,就連李招娣也看不下去了,她總是找個忙活的理由,偷偷地跑到外間,抹著眼淚,她好不容易把他們家阿福養的白白胖胖,每回她最喜歡掐掐阿福終於有了些肉的手臂,摟著她和丈夫、小秋誇耀,說他們家阿福又白又嫩,還有肉,一看就有福氣,可現在那曾經白嫩的單薄身體上,已經躺上了一條,或許再也不會消退的疤痕。
阿福反倒是他們中間最堅強的一個,哪怕是看著身上彎彎曲曲的傷痕,她都半點不害怕,甚至還好幾回被單靜秋逮到她想偷偷地摸,單靜秋曾把阿福報起來,悄悄地在她耳邊問,為什麼不害怕,她卻笑得直點頭,說她是哈利波特,會魔法,哈利波特頭上有小閃電,她身上也有小蜈蚣。
單靜秋被天真的傻女兒逗得想笑,哈利波特的故事只是她按著上輩子的記憶,大概說給阿福聽的,可阿福卻已經把她當真。
人民醫院兒科主任在阿福傷口好了些後,便給她安排了全身檢查,檢查的結果正如周主任的預料,手術效果非常好、很成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一家三口揹著在裡面和主任說悄悄話的阿福,抱頭痛哭了一場。
苦盡回甘來,夜深見天明,最難的一關總算熬了過去。
單靜秋和張富貴、李招娣帶著阿福回了家,阿福騎在外公的脖子上頭作威作福,四處張望,對她來說,這就像是一場冒險,雖然有些疼,可很快就過去了,誰讓她是記好不記壞的小阿福呢,她臉上寫滿了無憂無慮,甚至想下來撒歡跑步,可卻被無奈的張富貴一把捕獲,畢竟傷口還沒徹底好,阿福手術後身體又虛,誰都不敢讓她盡情在外奔跑。
他們回到了富貴小炒,發現店鋪門口的拉門上被人貼了好些紙,上面憤憤不平地寫了好些特地繞路來的顧客的留言,他們在上頭鬱悶地呼喚,高歌一曲你快回來,甚至說店鋪老闆是欺騙善良顧客的大騙子,要他們三人被逗得啼笑皆非。
也就是因為這檔子事,富貴小炒莫名其妙在城市裡留下個“任性老闆”的名頭,哪怕是過去了好些年,都會有人帶著朋友過來,指著那店面竊竊私語:“這家店鋪生意好,所以特別隨意,只要老闆忙,說關門就關門,不帶通知的!”哪怕無辜的張富貴解釋了好幾回,都沒能破除謠言,天知道他們也就是這麼放了別人一次鴿子。
回家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阿福都在水深火熱之中。
李招娣嚴格採取了填鴨式喂孩子法,非得要在阿福去上學前把阿福喂回從前的樣子,甚至連什麼以前從不肯給阿福吃的炸雞、燒烤,也偶爾向阿福開放,若不是阿福身體纖弱,吸收功能不太好,沒準都能被她喂飯技能點滿的外婆喂成個小胖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