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爸爸住在市人民醫院骨科病區, 走廊盡頭的單人病房裡頭,這也是林蓓蓓託了同學的關系特地給安排的, 這年頭,人情有時候比錢好用, 卻又比錢難還。
“爸,媽……”林蓓蓓捨不得媽媽拿東西,畢竟她知道這些東西有多沉, 她伸手想要接, 卻搶不過媽媽,只得幫忙引著放到病房中的小廚房那頭, 她從下頭的櫥櫃裡拿了一個鍋, 洗幹淨後將這一鍋蟲草花燉老鴨湯盡數倒到了鍋裡頭,再帶上打湯的大湯勺及兩副碗筷,匆匆地又搬到了床頭。
這單人病房裡頭有兩張床,一張是陪床使用的,兩桌旁邊都配有醫院的統一立桌, 林蓓蓓講湯穩當當地放在了上面, 接著往下說, “今天是蟲草花燉老鴨湯, 從我們經常去買的那家天府燉鍋買的,味道還挺不錯, 你們快些吃,我來得有些晚,不知道餓了沒?”
單靜秋和盧媽媽並排坐在病床上, 看著女兒忙不下來似的從這跑到那,再配合上那帶著些汗水痕跡的衣服,要她這個當媽的心疼得不行,從小原身給女兒做的“榜樣”就是個完美媽媽,一家大大小小事務盡數操辦,畢竟以前的年代,當媽的基本都是十項全能,可現在年代不一樣了,事情只多不少,自家女兒只會把自己逼再高壓線上頭走鋼絲。
“哎,蓓蓓你辛苦了,你坐會,讓你媽……”盧爸爸剛要說話,意識到單靜秋存在會讓這稱呼有些誤解,忙又改口,“讓你婆婆來乘湯。”
盧媽媽一聽丈夫這話,當即也跟著一下站了起來,就要接過蓓蓓手裡的湯碗開始打湯,最近天天在病房裡頭過夜,老年人睡眠淺,力氣也不大夠,雖然媳婦分擔了許多,依舊要她身子一下虛了下去。
“沒事,婆婆,我來打,你坐著等喝就成。”林蓓蓓沒讓婆婆幹活,動作很快地將兩碗湯熱乎乎地分好,然後開始動起了手,她先是兩步走到盧爸爸床尾,一下蹲了下來,旋轉起床尾的那個抬病床控制器,一邊旋轉一邊親切地問道:“公公,這樣夠不夠?會不會太矮?”一直到盧爸爸點頭說好,才停了下來。
而後又走到兩側,分別把旁邊的護欄立了起來,將床尾的小桌子拿起來穩當當地放在了合適的位置,這才把那碗熱乎乎的湯放到了小桌子上頭,這還沒完,她還跑到旁邊的床上去拿了兩塊軟枕頭,輕柔地將公公的身體稍微抬起,用枕頭墊在後頭,誰叫醫院的床又平又硬,要人腰痠背痛呢。
“親家,你看我們蓓蓓,真是太乖巧了。”盧媽媽忙不疊地也和單靜秋誇起了林蓓蓓,她這兩天充分發揮了中老年人的嘮嗑個性,時不時地就跑到外面和人聊天,也從別人那打聽到了許多事情,像是他們家這樣,媳婦在公公生病了還這麼奔前奔後的,可難得了!
“也是怪我這身子骨不中用,你說老盧這把年紀了還萬事不上心,一下把自己給摔了,現在簡直是拖累全家。”盧媽媽自是抱怨了兩句,現在家裡頭的店鋪也先關上了,天天在醫院裡頭待著,他們倆又不怎麼習慣在外頭過日子,總覺得這一住院了錢就像流水一樣淌著。
盧媽媽壓低了聲音,還沒等單靜秋回複,又開始叨叨,她比了個大拇指:“親家,我可不是開玩笑,你們家的蓓蓓是這個!”她臉上全是贊嘆,“她照顧老盧比我還上心,天天跑東跑西的,每天只要我們偶爾說缺個啥,她就立馬給買過來,到哪裡都找不到這種孝順媳婦。”
單靜秋一開始有些怔忪,畢竟在原身的記憶裡、還有原著裡,盧家長輩後來對蓓蓓是有些意見的,不過她想了想,倒也理解了起來,林蓓蓓現在尚且還能在長輩面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畢竟事情現在還沒有到以後那個程度,起碼她和林振宗不用女兒擔憂,倆孩子現在還在一個學校也省了一趟工,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蓓蓓不會叫苦,不會叫累,什麼都強撐著,第一天受委屈你不說,也許別人會主動發現心疼你,第二天、第三天……一旦過了一段時間,恐怕所有人都會把林蓓蓓當做那個永遠不會累的女超人,如果她抱怨,還覺得是想躲懶呢。
這叫什麼罪?單靜秋在心裡頭嘆了口氣,這就是國內自古以來流傳的老道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會哭的孩子沒人疼。
她很快停下了自己心裡的腦補,笑吟吟地抓住了盧媽媽的手,餘光能看到女兒已經跑了出去,正在外頭洗著水果,把那些花生裝盤子:“也是你們照顧她,你們人好,像是你們這麼心善的公公婆婆也沒地方找。”
由於是前後腳和林蓓蓓一起來的,單靜秋剛剛也只和倆人寒暄了兩句,這才開始給自己來探病找藉口:“哎喲,我這糊塗了,是這樣的親家,我這和我們家老林商量了,你看這回,老盧平時這麼壯實的人,一摔倒也不成了,我吧,前段時間聽我老姐妹說了,現在的體檢特別方便,多去幾個人還有打折,我想帶著老林一起到醫院做個全身體檢,有病治病、沒病放心,聽說人民醫院好,我就直奔這來了,我是這麼想的,親家你要不和我一起去檢查檢查?”
原身常年在面館裡幹活,說話嗓門很大,一下被林蓓蓓聽了進去,她一邊往這頭走,一邊用驚喜的眼光看著自家媽媽,要知道中老年人大多諱疾忌醫,把這醫院當做什麼洪水猛獸,這兩年她天天看新聞,說什麼有人爬個山、走個路就猝死,早就擔心得不行,只是說了好幾回,兩家的長輩死活都不要。
“婆婆,我媽說得對,我早就勸過你們了!你沒看現在新聞裡頭都說呢,早發現早治療,花錢也少!”她最知道幾人勤儉捨不得錢的脾氣,對症下藥了起來,“再說了,你看公公,這回一生病,住院到現在,花的錢不比體檢多多了,要是早知道他這麼多問題,咱們平時也注意點,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她將水果放在了正中間的桌上,又將放在桌上的那碗湯遞到了婆婆的手中,“婆婆,你先喝,等等別涼了。”
她倒是沒給自家媽媽準備,一是因為沒買那麼多,二是因為她知道媽媽最煩喝這些營養的東西。
“……這,我……”盧媽媽想拒絕,可是看著親家的面,她又說不太出口,總感覺下了人家的面子,沉默著大口喝了湯,沒回話。
“哎呀,親家,我給你說,我剛剛在樓下看到了,這家醫院最近體檢在搞推廣呢!兩人同行一人免費!這樣,我和老林來體檢,你就當陪我,咱們一起去,就這幾天,成不?”單靜秋看著正在一口一口喝湯的盧媽媽,乘勝追擊,“再說了,咱們這個年紀多少有些老毛病,我也不怕說,我這天天都胃脹氣呢,還是檢查下才安心。”
話都說到這了,盧媽媽自是拒絕不了,她將求助的眼神看向丈夫,丈夫卻只用最快的速度移開視線,現在盧爸爸可生怕自己再被抓壯丁,他可怕了醫院了。
“……成,我去!”盧媽媽只得點頭同意,進入嘴巴的湯自是好喝,可她卻嘗不出味道,感覺從今天就開始害怕了。
辦成了一件事的單靜秋挺滿意,又轉頭看向了自家蓓蓓,林蓓蓓從旁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挺直了背,認真地聽著長輩們講話,如果認真打量她的臉,還是能看到那其中若隱若現的疲乏困倦。
“媽,要不要我幫你約體檢。”林蓓蓓伸出手想找個理由帶媽媽出去,她生怕自家媽媽在公公婆婆面前說些什麼,她這個人就是這麼矛盾,她把自己繃得筆直,像是一條就要失去彈性的皮筋,可抓在兩頭的手,都是來自於她自己,這些事情,她總歸是自願的,也許是強迫症?也許是完美主義?她總覺得很多事情,不去做,就開始焦慮、就開始愧疚。
她曾經認真剖析過自己,想找到問題解決的辦法,可她竟找不到一件可以放棄的事情。
像是兒子和女兒,說要輕松也很簡單,無非就是少管一些、也不用去那麼多七七八八的補習班,學校裡頭若是折騰些有的沒的,就全當沒看見,老師也幹不出什麼通報批評的事情,可這可以嗎?現實嗎?
當她還沒有進入中産階級育兒圈的時候,林蓓蓓總覺得她從小也被野生放養得挺好,沒去上補習班、沒出國留學、沒有特長,不也過得很好嗎?人生不可能什麼人都獨佔鰲頭,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下去。
可是現在的大環境不太一樣,s城大大小小的幼兒園、小學、初高中不下幾千家,這其中的教育程度天差地別,什麼叫優秀的人旁邊還是優秀的人,她現在全明白了,她所做的這些努力,也只不過是讓她的孩子和那些中産階級家庭的孩子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罷了,如果她不努力,則是生生地把那條起跑線拉得和兒女距離千萬裡,她捨得嗎?她捨不得,這得怪她。
如果說起公公婆婆、爸爸媽媽,她當然也可以放手,兩家長輩現在年紀還不大,有手有腳,唯一缺的無非是電子裝置不太精通而已。按照很多人的想法,她顯然可以直接來個“閉耳塞聽”,長輩們愛唸叨唸叨,她不必一定要做個好兒媳、甚至也不用做個好女兒,可她的良心、她對長輩們的感激,讓她根本做不到。
林蓓蓓仍記得,給父母、公婆第一次換觸屏手機的時候,他們連用都不會用,字太小不習慣的樣子,笑著說自己沒用的樣子,也記得他們頭一次學會用微信的視訊通話,在電話那頭看到孫子、孫女臉笑開花的樣子,還記得他們想吃點什麼東西,不會用網購,去了幾趟市場沒買到,失落的樣子……
人都是會老的,也會過時的,是,可以不管,可她沒用,她沒辦法說不管就不管。
自從那次剖析過自己後,她已經開始誰都不怪,哪怕疲憊一直累積,她也只責怪自己,要怪誰呢?沒人逼著她做那麼多事情,只是她“聖母”、她太傻,不做這些事情,對不住自己的心,又憑什麼用自己的疲憊去怪別人呢?
“不用不用。”單靜秋擺著手,能看見女兒有些恍惚的神色在她的一聲大嗓門下回過神的樣子,“我剛剛問了護士小姐,現在還可以用電話預約,可方便了,你媽媽我現在可也是特別會用這些時興東西了,咱們家的面館上面還貼了那個支付寶紅包二維碼呢!每天都可以掃紅包!”
林蓓蓓一下被媽媽逗笑了,她稍微鬆了口氣,畢竟媽媽只要不沖動,一般都挺在公婆面前給她留面子的,更別說媽媽還分外舍不得她,哪會讓她為難。
“對了蓓蓓,我昨天在你的那個朋友圈,看到咱們寶貝玉然談鋼琴的影片,真可愛。”單靜秋忽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了外孫女的事情。
“什麼影片?”盧媽媽和盧爸爸忍不住同時將眼神放了過來,他們倆雖然用微信,不過朋友圈向來只刷重新整理的那幾條,還不知道什麼點頭像看對方朋友圈的套路,好為人師的單靜秋自然是直接用手機點開了影片,給兩位看了起來,兩人一看影片,情不自禁地也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