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年紀還小,可蘇綿綿對這些“諷刺”的、“不好聽”的話,聽得很多分外敏感,那天小小的她在店員走了之後把書歸位放好,揹著書包便回家,後來再也沒有來過。
她不想做一個別人嘴巴裡“沒有教養”的小孩,尤其是“父母不知道管教”的野孩子這樣的話,她聽得太多太多。
童年時她在書店裡看過帶著拼音和繪圖的童話故事,裡頭最經常出現的角色之一便是公主。
應該在每個班級裡都有這樣一個和大家不同的“公主”吧。
蘇綿綿曾經忍不住偷偷地打量著前座的同學,她的鉛筆盒是粉色的,上頭有蝴蝶結,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按鈕,連裡頭的鉛筆都和他們的不一樣,是印著好看圖案的。平時經常穿著公主裙,腳上踩著黑色的小皮鞋,頭發不知是頭上的頭發不知是怎麼紮起來地,上頭夾著亮晶晶的發夾,就像故事裡說到的“公主”一樣。
那時萬般欣羨的她笨手笨腳的拿小板凳把自己墊高,從奶奶抽屜裡那一打的黃色牛皮筋裡頭,偷偷地抽了一根,學著看到的同學頭上的樣式,在自己的頭發上翻來翻去,結果不知道怎麼弄的,竟然全打成了結,扯了好半天怎麼扯也扯不下來,等弄下來的時候,上面已經纏上了好多根蘇綿綿自己的頭發。
當然,後來她也沒有幹這個的機會了,蘇奶奶回家發現了她鬧的這些事,二話沒說,只是把她拉到路口的理發店,那剪頭發一次五塊,直接將她那時稍微蓄長了點的頭發剪到了齊平耳朵的地方。
第二天低著頭上學的她被同學們指著大喊“馬桶蓋”,從那天開始直到現在,她的頭發也只是從馬桶蓋變成了蘑菇頭,再也沒有留長到能紮起來過,因為只要稍微長了,奶奶便會丟下五塊錢要她趕緊到理發店那去剪掉,那老闆手下的發型十年如一日,幾乎沒有變過。
雖然偶爾她也揹著奶奶,跳起一小簇頭發試圖學著班級裡最好看的女生在頭上編一條小小的發辮,可怎麼弄卻也弄不起來,只能放棄。
那時她想,原來故事裡都是騙人的,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公主,哪有什麼灰姑娘換上水晶鞋會變成公主,更多的是像她這樣,永遠都是那個灰撲撲的,沒有人搭理的小姑娘。
想著想著眼角有些酸澀,她把腦袋埋在臂彎下控制著自己難過的情緒,右手在桌上的紙張上輕輕地寫著,好一會,寫下了兩個字“媽媽”。
媽媽這幾天應該就會來了,她見到她會嫌棄她不好嗎?奶奶總是說她又浪費錢、又不聽話,比不上這個比不上那個,那在媽媽的心裡呢?會不會也覺得她這個女兒這麼差勁、這麼沒用,然後馬上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呢?
三年前,她趁著奶奶在和爸爸聊天的時候,偷偷地湊了過去,只是她那時一靠過去,媽媽下意識地有些閃躲,在定睛發現是她後又忙擠出個微笑,靠了過來,問她怎麼了。
那時她只是怯生生地問媽媽,什麼時候可以帶她走,她想和媽媽爸爸一起過日子,可媽媽卻立刻皺著眉頭,說自己不懂事、說他們工作很忙、沒時間照顧自己。
哪怕她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不敢哭出聲怕奶奶聽到,只是小聲地哭道:“媽媽,我真的很懂事的,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會麻煩你們的!不要把我一個人丟下來,我保證!我發誓!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綿綿一定會很乖很乖的……”
可那時候媽媽是怎麼樣的呢?蘇綿綿感覺有些濕意已經沾到了臂彎之上,媽媽露出了個她現在懂得的眼神,那個眼神名字叫做難堪、不自在,她只是從餐桌上抽了好幾張面巾紙往她臉上塞,說著:“別哭了,等等你奶奶看到又要生氣,你就乖乖地在這啊,等爸爸媽媽不忙了再接你過去,你要聽話,爸爸媽媽工作那麼辛苦,不要讓爸爸媽媽心煩了!”
被這麼一說的蘇綿綿立刻抽噎著不敢在哭,只是不斷地向媽媽說著對不起,然後便乖乖地送走了又離開賺錢的爸爸媽媽,又是三年一晃而過,她卻怎麼等,也等不回那個“忙完了”的來接她。
而現在,他們忙完了嗎?
“綿綿!”伴隨著開啟木門發出的嘎吱聲,一道激動夾雜著緊張地女聲在趴在桌上的蘇綿綿身後響起。
這聲音又陌生又熟悉,陌生在好像幾乎從來也沒有聽過,可又熟悉到好像刻在了記憶的最深處,蘇綿綿眼淚已經收了回去,她是不敢在外人面前流眼淚的,奶奶已經教育過她很多次,這是家醜外揚、給家裡丟臉,萬萬不能做的!她回過頭,說著話:“誰……”
話還沒說出去,她便愣愣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那人,就如同武俠劇中突然被點了定身xue的人物,一動不動,和那人四目相對,移不開眼。
是媽媽!她有些激動又有些惶恐,這回出現在眼前的媽媽和三年前似乎有了些變化,明明三年過去,卻像是沒有老一樣,穿著合身的黑色印花裙子,按照課本上學到的說法是端莊又有氣質,此時看著自己眼睛裡似乎有些晶瑩的淚水即將要奪眶而出,神色激動不已,只是刻印在蘇綿綿腦海裡的那個媽媽,一直都是帶著些打量、帶著些排斥的眼神,從來沒有像此時見過的這麼……這麼叫她想要沖上去擁抱對方。
“綿綿,是媽媽啊!媽媽回來了!”單靜秋看到了眼前的蘇綿綿,原身的記憶深處,關於蘇綿綿兒時的記憶已經不多,更多的是後來她們母女和解後和平相處時她記住的那個總是光鮮亮麗的女兒。
此時眼前的小女孩,在暑假還穿著應該是校服褲的深藍色褲子,上身穿著的應當是她自己的衣服,可是不知道是穿了太久、洗了太多次的原因,白色的t上頭的印花已經斑駁,原本應當是均勻的圖案上布滿了掉色後的小白點,洗了太多次或是染色的原因,t上有些發黃了起來,衣服不是很合身顯得有些緊,褲子提得很高,否則應該一伸懶腰就會露出一截腰,面板曬得有些黑,頭發看起來並沒有收拾得整齊,雖說是短發,仍舊亂翹在不同的方向,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是複雜,裡頭的情緒一時竟讀不出來。
若是任何人將眼前的蘇綿綿和原身記憶裡那個已經是豪門少奶奶、業界女精英的蘇綿綿拉在一起對比,都一定會覺得分外的不同,誰都沒法把她們當做同一個人。
都說鳳凰浴火重生,可在火裡一點點地化為灰燼,改變自己,該要有多疼。
蘇綿綿“嘩”地站了起來,很是突兀地起立讓她一下把剛剛還坐著的老舊靠背椅給帶倒,椅子落在地上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她愣愣地看著母親,好半天,囁嚅著嘴唇才喊了出來:“媽媽,你回來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伸出手往自己眼睛揉了好幾下,閉上眼又睜開,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後又喊了一遍,“媽媽,你回來了!”
單靜秋也把行李丟在了一邊,房子很小,她往前邁了兩大步就到了女兒的面前,她一把把蘇綿綿抱到了懷裡,緊緊地摟住:“我回來了!綿綿,媽媽回來了!”
靠在媽媽的身上,蘇綿綿的身體有些僵硬,突然襲來的陌生感讓她下意識地有些想要往後退,可對母親的渴望卻又讓她抑制住了這個慾望,被母親抱著的身體傳來了一種從未感知到的溫暖,上一回被媽媽抱是什麼時候呢?恍惚地她想著,卻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也許是她還不記事的時候,那個剛離開的媽媽曾經抱過她吧。
這麼在媽媽的懷抱裡賴了許久,慢慢地冷靜下來的蘇綿綿終於回過了神,剛剛沸騰的情緒終於歸於沉寂,而這時手足無措的難堪才出現,她小心翼翼地從媽媽的懷裡掙脫,退後了一步,想起今天穿的衣服,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有多醜,就連她看都覺得看不過眼,更何況媽媽呢?
“媽。”她舔了舔不知何時就已經幹澀得有些脫皮的嘴唇,“我,我有點事情,你能不能先出去兩分鐘,我馬上就好!”
她只敢用餘光仔細地偷瞄著眼前的媽媽,媽媽穿的衣服很是合身,勾勒出媽媽姣好的身材,披肩的長發尾巴燙了點卷,簡單地用黑色發夾固定好碎發披在身後,腳上的是一雙好看的黑色高跟鞋,就連後頭的行李箱、行李箱上的包都看起來很是精緻,越是這麼看,蘇綿綿便越覺得難堪。
單靜秋有些沒反映過情況,好一會她笑著沖女兒點了點頭,只是說著:“好,那綿綿有事情媽媽在外頭客廳裡等你,你等下好了就出來找媽媽,媽媽不走!”
她拖著行李箱先到了客廳,這客廳裡倒是也沒有什麼沙發,只有一張四方的麻將桌,旁邊擺著四個椅子,這便是平時蘇奶奶待客的地方,她在女兒能看見的地方落了座,把行李放在旁邊,擔心女兒患得患失之下也許會想得太多。
而她剛坐下那一秒後頭的蘇綿綿當即關上了門,若不是不能落鎖估計還得把門鎖上,單靜秋有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愣愣地看著那緊緊關上的房門,有些被女兒的不被常理出牌搞得一頭霧水。
緊緊關上了門的蘇綿綿在房間裡偷手忙腳亂了起來,在上學期間她總是天天穿著校服,當初初一的時候定校服,奶奶就說了得定大的,才不會以後小了又得換,所以那時候才一米五出頭的她便聽奶奶的話買了一米七的校服,也正因為如此,這便成了她唯一一套現在合身的衣服。
只是考完中考,畢了業,她總不好天天穿著校服在身上,所以便又把那些上衣翻出來穿,因為最近也不怎麼出門,可現在見了媽媽,她真不知道在媽媽的印象裡,自己究竟成了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