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 藍珏回憶了一下誰是戚鹹,然後終於隱約記起一個有點虛胖的中年人來,是個有志之士——可是如今天下大亂, 最不缺的就是有志之士,幾年前南歸途中, 偶然碰到這個人一次, 但表忠心誰都會,所以藍珏並不確定如今的戚鹹究竟是什麼狀況。
他慢慢想起, 當年戚鹹表示願意追隨藍珏,記得褚襄好像還說過,那個戚鹹在中原一帶頗為有名,是個口吐蓮花的說客。他跟隨齊國老國主,據說是為了報什麼什麼恩的, 但齊國老國主年老體虛, 天不假年,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新國主昏庸, 當年戚鹹便說過,伺候了老國主離世,便要轉投唐國麾下。
楊豐不由得問道:“國主, 此人可信?可依我看, 誰知是不是為了榮華, 抱著尋找下家的目的來的?”
放下書信, 藍珏點了點筆, 要楊豐研墨,半晌後忽然笑道:“內勤文職就不要參與討論戰事了!”
楊豐:“……”
——國主和褚先生學壞了!楊豐是個侍從,職責以照顧藍珏日常起居為主,但因為從小便是近隨,關系近,總能和國主閑聊兩句,但他也確實志不在軍事政治,經常講些蠢蠢的觀點出來,所以有一次褚襄沒忍住,說了這麼句星際年代在艦隊裡常講的吐槽語,竟然給藍珏學了過去。
不過藍珏學了是學了,還是簡單提點了楊豐一下:
“我並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胸懷大志,他只要為我工作、能做對唐國有利的事就行了,褚先生早前就是這般與我說的,天下之大,奇人怪才遍地,若都是以品德心性來考核,著實沒個統一標準,日後凡事,就以規章流程來操辦就好,他心裡想什麼,本王不管,事情辦得妥帖就行。”
“哪怕那人就是來沽名釣譽,或者貪圖富貴的?”
“那更好管理了!”恰好進門的褚襄笑著說道,“要是求的是什麼忠臣氣節一類的虛無之物,還真不好籠絡,求財的話,軍隊的授銜封爵制度已經成型,除了軍事人員以外的政務職員,工資標準也都已經訂好了,幹到什麼水平就拿哪個標準的薪酬,想要榮華富貴,可以啊,努力工作哦!”
為了激發工作熱情,褚襄專門選些成績突出、得以加官進爵的人,每月一次刊登在《唐國周報時政版》上,到處宣揚,這些人當中不少都是出身底層的平民百姓,一點點做起來,認真努力,已經分了田地,有了官位,刊登出去之後,激勵了更多出身普通的人。
氣節雖重,卻也不可以當飯吃,而且精神境界應當是發自內心的,而非受到外力強迫,所以褚襄早早就說服了藍珏,不必苛求每一個臣民都有忠君愛國的報國之志,倒不如視作“僱傭關系”,建立一種契約精神,有來有往,而非單方面的無私付出、偉大品格。
也是顧臨之做了個良好典範,最開始顧臨之投效的時候,藍珏還頗為看不上他,覺得此人唯利是圖,但這些年唐國經濟發展如此好,顧臨之是頭功。他愛財,愛名,愛地位,所以唐國就給他錢財地位,給他榮華富貴,而且他每月上繳的財政報告越好,給他的也就越多,為了這個,他就是每天熬夜加班都甘之如飴,一到發月錢的時候,全都城差不多都能聽見顧臨之得意的笑聲。
藍珏道:“那好,既然送上門來,我也正在思考如何突破中原地區呢,那便允了戚鹹,讓他放手去做便是了。”
南境戰況進入了尾聲,餘下楚衛晉國還在,但已經不構成太大威脅,藍珏之所以還沒平了這兩國,不過是防止樹大招風,一旦南境統一,東洲中原地區的亂局怕是要暫停下來,集中對付一家獨大的唐國了。
因此,陳國雖已經被唐國征服,卻仍保留著陳國的名號,江婉如的兄長江卿月被立為了攝政王,不過誰都知道那是個擺設。
謝知微一邊登記人員名單,一邊吐槽:“這個兄弟怎麼叫得這麼像白墨他們樓裡娘子的花名……古代人起名也不行的啊!”
江卿月這個人,褚襄沒見他之前,聽過江婉如的描述,還以為那是個二世祖,油膩膩胖墩墩不修邊幅整日吃喝嫖賭的那種,所以,從屏風後面走出那位豐神俊秀的青年時,褚襄腦洞一歪,差點以為是二世祖的男寵。
江婉如神色平淡,介紹道:“這是我的王兄,江卿月。”
那青年芝蘭玉樹,溫潤如玉,頗有君子端方之態。
“見過褚先生。”江卿月行了一禮,儀態端莊卻又略帶了些閑散,從骨子裡便有一種風月無邊。
他看上去半點沒有“亡國”的惱恨,甚至江婉如告訴他,他們的父親將會被軟禁在宮城,他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甚至看起來有些開心。
江卿月親自端了茶和點心,請褚襄坐下,不一會兒他便講起了自己的事來。
“我從小就被父王嚴厲管教,叫我學兵法,學武術,還有讀國策,讀些幹巴巴好無聊的東西……”說這話的時候,江卿月就像一個抱怨選錯了專業的大學生,盡管他依然優雅地坐在那兒,但褚襄已經自動給他腦補了一個抱著小抱枕委屈哭的形象,他說,“我生來便不喜歡那些,我也知道我不擅長那些,我曾,小妹喜歡兵法,喜歡射箭,為什麼不能讓我們換換,送我去學學琴棋書畫,讓小妹來學這些東西呢,她天天都想來偷聽的!”
江婉如笑起來:“是啊,兄長一說完,我就被父王叫去訓斥,抄了三百多遍女德。”
“是我的不是了……父王常訓斥我,生為男子,半分壯志雄心都沒有,小妹常說,這世道對女子何等不公,可我卻覺得,我亦沒有被公正對待啊,只因為我是男人,便必須學會舞刀弄槍?我便不能安安靜靜寫寫畫畫了?”江卿月嘆道,“如今先生若是想養著我這閑人在這兒,撐撐場面可以,可千萬別給我什麼奏摺公務來看,那真是會要了我的命的!”
說罷,三人都是一陣唏噓,很快褚襄就發現,江卿月幸虧沒有真的做國主,不然他就是那種典型的點錯技能點的亡國君,治國理政一樣不懂,琴棋書畫到是樣樣精通……不過他也沒真閑在宮裡什麼都不做,他幫著去負責畫宣傳畫了,好些個從沒配合過的畫手在他指導下,一起繪制一副巨型海報,十幾米寬幅那種,畫得又快又好,色彩豔麗明快,掛到飛艇上去,那叫一個招搖過市,宣傳效果十足十的好。
“我決定了!”褚襄說,“我們不能只有軍校和基礎教育,一個國家並不止需要暴力部門……我們可以開始著手建設些……比如,藝術學院?”
——現成的院長在這兒擺著,不用多浪費啊!
被趕鴨子上架的江卿月抱著紙筆,一臉迷茫,待到開學大典,聽說竟然還要“院長講話”,和每一個沉浸在自己小天地裡的藝術家一樣,江卿月明顯社恐發作,雖然面上一派優雅從容,實際上全身汗毛都快變成火箭發射離體了。
——以上來自謝知微掃描結果,光憑看還真看不出來。典禮當天,江卿月知道自己說不好,幹脆抱了張琴上去,或許藝術家們的腦電波有一個獨特頻道吧,總之臺下新生聽得是熱淚盈眶,感動非常,結束後掌聲雷動,而旁觀的褚襄只能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艦長,你以前不會彈這個琴的?”
“曾經會……忘了……雖然沒忘幹淨,但也大約就還能彈個《兩只老虎》或者《小星星》。”褚襄遺憾地說。
“哦……”謝知微若有所思。
在新的藝術學院帶動之下,南境開始了一股新的文藝風尚,民間藝術家花樣百出,盡情創作,普通百姓茶餘飯後,也愛湊湊熱鬧,就算聽不懂臺上那位琴師的古曲和彈棉花有什麼區別,但一次不懂,我們還不能去第二次嗎?長年累月接受薰陶,總能耳濡目染,沾點風雅吧?沒有人規定聆聽琴曲、欣賞畫作的必須是業內人士。
與褚襄想得不一樣,江卿月出身宮廷,在得到他的自由之後,竟然格外喜歡走街串巷,換身尋常衣服,就溜到街上去即興表演了,他時而彈琴,時而作畫,一時間陳國都城這邊都知道街頭有個“流浪藝人”,他能彈高雅的古曲,但若是喝兩杯酒開心了,沒準也給你彈一個市井小曲兒;他會畫潑墨的寫意山水,但也能給街邊的一家人畫全家福肖像,而且收費相當便宜。
以至於,從此在他的帶動下,陳國原本的都城慢慢成了南境有名的“浪漫之都、文藝聖地”。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次年秋天,便在此刻,楚衛終於支撐不住,遞交了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