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大河,奔流無休,人間事,世間情便如浪尖之花,一朵未消,一朵又起。
船公張老漢年已五十有六,操持船業已有三十餘載。這一日,天尚未亮,張老漢便出了門,等在黃河畔。
按說,如今兵慌馬亂,莫論販夫走俗俱不得安寧,張老漢本不當行船才是。但前些日子,村子裡突發瘟疫,滿村之人死得七七八八,張老漢與自家老孃子也是躺在床上眼睜睜待死,這時,突有一群人來到村中,去除了瘟疫,救了老漢夫妻一命。如今,這群恩人想要北上去長安,張老漢自然要送上一程。
等了一會,恩人們來到河畔。
張老漢拍拍屁股站起來,解下栓在柳樹上的繩子,放下踏板,請恩人們入船。恩人們陸續上船,張老漢跳到船上,一聲吆喝,驅船北去。行不多時,突見河上飄來幾具屍體,滾漲如豬,散發著陣陣惡臭。
張老漢心下一嘆,又恐惡臭燻到恩人們,便拿起竹杆,將那些從上游飄下來得具具屍體點開。他手腳麻利,點得飛快,具具屍體被漩渦捲走,轉眼又在船後沉浮,一路往南浮去。
“唉,天殺得安祿山,造孽啊!”
驀一轉頭,又見前面浮來層層屍體,密密麻麻,竟然一望而無際,他常年累月來往於黃河兩岸,時常見到落水屍體,本當不驚,但如今見得這般陣仗,也不禁背心發寒,毛骨悚然。這時,船尾響起一聲嘆息。張老漢心頭一凜,忙道:“恩人還是進去吧,臭得很。”
“嗯。”恩人嗯了一聲,走入船蓬。
張老漢這船是艘小船,本只坐得五六人,但恩人們卻不止五六人,讓恩人們擠在一起,他心頭已是無比慚愧,又豈會讓惡臭燻到恩人們。當即走到船尾,抱出一摞艾草,掛在船蓬上。艾草有清香,略略擋上一擋,也算是聊勝於無。
掛好艾草,張老漢暗吸一口氣,拿起竹稈走上船頭,點杆如飛,點得具具屍體打著璇兒溜走。
生逢亂世,真是人不如狗啊。張老漢一邊點著屍體,一邊在心裡暗罵安祿山,那頭肥豬當真該殺上一千刀,一萬刀。唉,便是千刀萬刀也算便宜了他,好生生一個大唐,竟讓他搞得汙煙障氣,人人恨生向死。
“咦。”
正在點著密密麻麻的屍體,張老漢眼睛忽然一直,只見不遠處有具屍體甚是獨特,半飄半沉,但周身並未發漲。張老漢久行於水,心頭知道,但凡溺水之人,若是命短,不消一時三刻便會腹中入水,繼而鼓漲如球。然而這具屍體竟未發漲,那顯然還有一口氣在。
“如今這世道,活著又有甚麼意思?”
張老漢本想探杆去撈,但探到一半,又嘆了口氣。命大又如何,還有一口氣在又如何,隨著這些屍體飄了幾日,豈會不中屍毒?莫說中毒已深救不得,便是救了,如斯世道,活著又有甚麼意思?且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張老漢心下一狠,用力點在一具屍體上,朝那具未發漲屍體撞去,誰知竟未將那屍體撞遠,反而撞出了一道小小漩渦,那具屍體便順著漩渦來到船邊。救還是不救?張老漢眉頭大皺,朝下看去,只見這人面白如紙,雙眼緊閉,也不知還能不能活?
“他還沒死。”
船尾又響起一個聲音,清清冷冷頗是好聽。張老漢心想,罷了,你既命大,閻君爺爺也不收你,那老漢便救你一救。扔下竹稈,忍著惡臭,將河中那人撈到船上。那人竟也不重,撈起來絲毫不吃力,張老漢心下一奇,在水裡泡了這幾日,本該沉愈千斤,怎會輕如鴻毛?
“張爺爺,聽說你救了個人。”
一個聲音歡聲道,跟著腳步聲響起,一名恩人朝船頭奔來。探頭探腦一看,突然一聲驚呼:“呀,凌,凌師兄,哦不,沉,沉央大法師!師姐,師姐快來呀……”
生即是死,死也是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沉央被羅公遠一劍斬入黃河,入水即已昏迷。隨著浪花飄了兩日,也不知身處何地。其後,他曾醒來,只見自己被岸邊一蓬雜草纏住,因此並未沉入河底。他深吸一口氣,卻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竟是動彈不得,心頭又急又憂,便再次昏了過去。再一日,上游飄來無數屍體,東擠擠,西撞撞,將他撞離了雜草,復又隨浪花起浮。
也許是老天爺不想收他,也許是閻君爺爺要讓他嚐盡人間百態,那些屍體沖沖撞撞之時,反倒把他拱了起來,便如眾星捧月一般,向南浮去。要不然,他便是有十條性命,也是死得不能再死。
待他再次醒來,疼痛依舊鑽心,但卻覺身上暖洋洋得,並不似在冰冷的河中,且又嗅得陣陣清香,那香氣甚是好聞,頗有幾分熟悉。他心頭一奇,猛然睜開眼睛。方一開眼,許是用力過巨,又是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再次暈了過去,趕緊閉上眼睛。就聽一個聲音道:“你,你別動。”跟著,清香愈濃,一人依上前來,輕輕撫著他額頭。手心溫軟,撫得也極是輕巧,股股玄氣由手心貫入,令他頭痛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