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四
雨絲不是直上直下的,難免碰到黛玉的裙擺,腐蝕出了一個個小洞。黛玉偏頭看了一眼,繼續向無垠地獄走去。她知道路西斐爾把她擄來不是單單當做人質的,就算幫不上裡德爾的忙,她也絕不能成為他的拖累。
黛玉越走越遠,背影是義無反顧的決絕。
瑩白的傘開在頭頂,被雨打碎了,落在黛玉的腳邊。她步伐不停,很快又撐起另一把傘,碎落的結晶鋪了一路,閃著細微的光,久久不散。
路西斐爾篤定黛玉出不去,不過他也沒有要了黛玉的命的打算,他的聲音響在黛玉的身後,“你明知裡德爾很快就會找到這裡,我以為你會等他救你出去。”他頓了頓,“我想,他也的確會來的,你現在何苦勉強自己呢?”
黛玉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宮殿發出的輝芒已經像天光般遙遠,就快離開路西斐爾的控制範圍了——也就是意味著,前面就是無垠地獄。
她輕笑著搖了搖頭,道:“勉強?一點也不勉強。能在他到來之前出去,正是如我所願呢。”她接著向前走著,聲音冷冷淡淡的,“難不成還等到你用我把裡德爾引來,踏入你早備好的陷阱麼?”
路西斐爾被黛玉看穿,倒也不惱。他笑了一聲,“又被你瞧出來了。”
距離無垠地獄越近就越鮮有妖魔——說是鮮有,但是也有那麼一兩只生下來就沒長腦子的,嫌命長偏去無垠地獄附近溜達的蠢魔。黛玉遠遠地看見了兩個少年模樣的妖魔,手臂支在頭頂在大雨中跑著,一眼看上去同凡間躲雨的少年沒什麼兩樣。
唯一不同的是,凡間的少年不會在大雨中化成一灘血水。
黛玉驚愕,“你不是說這雨水於我,正如聖水於你麼?”
路西斐爾不在意道:“那只是個比喻。腐蝕雨可不管自己落在了什麼人的身上。”
黛玉一直雲淡風輕的,此時眉頭才深深地蹙了起來,她一垂眼睫,視線落在那模糊的一團血肉上,“……所以,他們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地獄的原住民罷了。本就是朝生暮死的東西——”路西斐爾一哂,“我還以為你不會在乎這些東西的性命。”
萬事萬物皆有天命,生與死都不是黛玉所能決定的,她的確從沒有介懷過。可是……黛玉輕聲道:“他們是你的子民啊。”
路西斐爾頓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想,你也回不去了。”
黛玉皺眉,以為路西斐爾又開始他毫無意義的威脅。
路西斐爾道:“你開始悲憫了,仙子。諸神是從來不會悲憫的,你一旦開始慈悲與你毫無關系的生物,就找不到回離恨天的路了。”
“懂得悲憫的只有凡人與妖魔,神從來都是冷眼旁觀的。用‘天命’遮掩自己的虛偽,這是他們一貫的伎倆。”路西斐爾聲音裡若有似無的笑意散去了,“你現在想想,害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是誰?是利未安森麼?你在怪利未安森把裡德爾推下無垠地獄?怪他設計奪裡德爾的身體?”
“可是,當年是誰袖手旁觀,使無垠地獄之門大敞?是誰消去了林黛玉的記憶,使林黛玉與裡德爾終再不能相見?又是誰讓你有口不能言,使你們互相誤會了那麼多年的?”
黛玉淡淡道:“沒有誰。是你魔障了。”
路西斐爾的聲音裡沒有多餘的情感,“是天命啊,仙子。天命規定你們守在離恨天,你們便得守在離恨天,天命規定你們下界歷劫,你們便得下界歷劫。看起來‘天命’是被司命那小子寫在天命簿上的,可他不也受手上那筆的奴役麼?諸神自以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實則都被天命牽著鼻子走,耍得團團轉。仙子,你不覺得這沒有道理麼?”
黛玉抿了抿唇,正欲開口,眼前驀地出現一道電光,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雨絲被震得斜飛,黛玉禦起靈力遮擋,那雨卻一絲一毫都沒有觸及到她的身上。
電光暗了,黛玉的視野重新明晰了起來,這才看見地上出現了一道橫亙數丈長的裂口,滾滾的戾氣從裂口中翻湧上來,地面猶在隱隱震顫著。
裡德爾擋在黛玉面前,面色陰鷙,雨水落在他的袍子上,激起了一層白霧。
裡德爾仔仔細細地將黛玉從頭看到腳,瞧見她沒有受傷,臉色才緩和了些。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路西斐爾宮殿的方向,似乎也沒有要質問路西斐爾的意思。
黛玉把自己的手塞進他的掌心,輕輕握了握,“你從無垠地獄裡過來的?”
裡德爾像才回過神來似的,緊握住了黛玉的手,輕描淡寫道:“嗯,算是吧。嘍囉太多了,門也不好開啟,我就直接砍碎了上來的。”
黛玉鬆了口氣,“那我們回去吧。”
黛玉抬腳走了一步,裡德爾動也未動,她疑惑地晃了晃裡德爾的手,問道:“怎麼了?”
裡德爾一把將黛玉拉了回來,皺眉道:“路不在那邊。”
黛玉不解,“前面不就是無垠地獄了麼?我們要從那裡離開呀。”
裡德爾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們不從無垠地獄走。”
黛玉道:“為何?那不是最快最近的路……”
裡德爾打斷她,重複道:“我們不從無垠地獄走。”
黛玉一愣,仰頭瞧見裡德爾難看的臉色,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拍了拍裡德爾的後背,順從道:“好。都聽你的。”
千百年前在無垠地獄裡,小蛇妖眼睜睜看著絳珠仙子因自己而死。黛玉沒想到這件事對他的影響竟這般大。
裡德爾的手還在微微抖著,黛玉將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安撫道:“沒事的,沒事的……我不去無垠地獄……別怕,我不是就在你身邊麼?”
裡德爾目光幽深,低低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