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準,我聽說,你最近和內廷走得很近?”高拱在宮內攔住陸準,直截了當的說明瞭來意,“老夫是過來人,教給你一句話,宦官,都是不可信的!其非君子,不可黨之!”
“這……就算是君子,那君子也是和而不群的。這個,我懂!”陸準嬉笑著回答。
“你不懂!”高拱冷著臉說道,“老夫說的不只是這樣的小節,還有大義!自古只有文臣任顧命,從未聽說過以武官任顧命一說。你若是聰明人,就該知道進退!早早退去,做你的太平爵爺為好。老夫擔憂的不是你結交宦官,而是宦官會將你拖入政潮,到時候,即便你想要全身而退,也做不到了!”
高拱未必不是好意,但一番話說得簡直是沒有更不中聽的了。即便是平素對他忍讓有加的陸準,此時也覺得難以忍受。但還好進宮之前馮謙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誡過他,現在是非常時期,決不能爭一時之氣,而毀掉了大好的局面。
有馮謙在的時候,陸準極少惹出大簍子。尤其是他覺得馮謙說的對的時候,更是會聽從馮謙的建議。因此,即便高拱的唾沫都啐到他臉上了,他卻依舊選擇了唾面自幹。但等到離開了高拱的視線,該結交宦官依舊結交宦官,絲毫不改。
如此一來,真是將高拱氣了個好歹。次日一早,一份彈章遞到了內閣,彈劾陸準所謂的‘八大罪狀’,要求小皇帝褫奪他的爵位以及顧命之職。
彈章的署名簡直不用動腦袋就能想得到,大明天下兄弟鬩於牆的典範,陸準的大哥,監察禦史陸泓。
這份彈章送到內閣,正中了兩人的下懷。高拱興奮不已,就差蹦高喊好了。而張居正面上沒有什麼,心底裡,卻比高拱還要開心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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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張居正拿著彈章,找到了馮保。馮保看後,頓時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張老先生,這彈章是沖著固城伯去的啊!”馮保說道,“呵,竟然又是那個陸泓?真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在陛下心裡,若論聖眷,怕是誰都比不上固城伯。他竟然敢去觸固城伯的黴頭?那不是批龍鱗嗎?”
“他陸泓不過是小小一個禦史罷了,憑什麼就敢如此針對固城伯?”張居正刻意加以引導道,“這事情,擺明瞭是有人在背後指點啊!你想想,誰看固城伯最不順眼,這彈章就是出自誰的授意!”
“明白了!”馮保點點頭,嘴角露出微笑,“這可是自尋死路!”
彈章遞到小皇帝面前,有馮保的刻意引導,他自然很快就猜到了幕後主使之人。對高拱,小皇帝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師生之情,反而覺得那嚴肅的大鬍子很可怕。這一次,更是直接將刀子遞到了小皇帝的身邊,要一舉拿下陸準立威了!
實際上,高拱的意思並非是這樣。他只不過是希望內閣可以獲得更大的權力,集中力量好好做事罷了。而因此,看內閣之外唯一的顧命大臣陸準很是惹厭。為了防止他以顧命之職幹涉內閣,因此才勸他主動放棄。高拱為人一向這麼直,得罪人也就得罪在一張嘴上,禍從口出這句話就是這麼來的。
彈章很快批複回來,可得到的結果卻是擲還,上面四個大字‘照舊制行’。舊制是什麼?陸準是先皇定下的顧命大臣,舊制自然是讓他繼續幹了。這樣的結果,讓高拱難以接受。但在宦官口中得知這是皇帝的意思之後,他更是驚愕非常,一時間,竟口不擇言的大呼,“十歲天子,如何治天下!”
宦官沒有再說旁的,徑自回了宮。但讓高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也正是這麼一句話,讓他徹底的栽了。
很快,宮中再一次傳出了命令,只不過,這一次是召集內閣、六部、五軍都督府及在京世爵勳貴同時聽旨。待眾臣跪下之後,太監宣旨,可旨意卻是下給位列在高拱之後的張居正的。
“……高拱擅權,把持朝政……責令其回原籍閑住,不許停留……”
高拱一時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久久沒有站起身來。張居正好似是極不情願的接旨,心中卻是無比的暢快。
而另一邊,在張居正接旨之後,小皇帝又傳出了另一道旨意,要求馬上將汙衊顧命大臣的陸泓拿下,交錦衣衛嚴審治罪。
一邊事不關己只帶了耳朵的陸準聽罷這道旨意,當即皺了皺眉頭,出列稟告,“陛下,臣有話講!”
小皇帝和他的生母李太後此時就在垂簾之後,聽到陸準的聲音,小皇帝看向太後,太後微微愣了愣,隨即點頭,小皇帝當即將陸準宣了進來。
“陛下!臣有話講!”陸準叩頭道。
小皇帝連忙讓他起身,賜座,陸準卻不肯坐下,執意跪在地上稟報道:“陛下!我太祖皇帝設禦史監察百官,風聞奏事,不以為罪。臣以為,陛下初登大寶,若僅僅因為臣的緣故就降罪禦史,於陛下賢明必然頗多損傷。故而,臣鬥膽,請陛下收回成命。”
聽了陸準的話,小皇帝不禁面露感動。他看得到,在陸準提到‘禦史’二字的時候,不經意的皺了皺眉,那厭惡的意思甚至都已經忍耐不住,可他還是這麼說、這麼做了。不是為了什麼虛偽的兄弟之情,而是為了維護君上的賢明。
可他剛想要答應,就聽陸準繼續說道:“臣受先皇所託,名為顧命,但實際上,先皇也說過,臣與老先生們不同,先皇用臣,不過一顆忠心罷了。陛下初登大寶,臣這個顧命就給陛下造成了如此之大的麻煩,實在不是為臣之道。臣請辭去顧命大臣之職,望陛下恩準!”
“這怎麼行?”小皇帝頓時不依了,“陸卿,你不想輔佐朕了嗎?你答應過父皇,要好生護持朕的!”
陸準叩頭道:“臣不是不想為陛下出力,更不是忘記了先皇的諄諄訓誨。而是以武臣輔政,實在是有頗多不妥。臣只是辭去顧命,並未推脫職責。即便沒有了顧命之名,臣也依舊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明的武將,甘為陛下枕戈待旦、掃平不服。臣實在是不想陛下再因臣一個小小的虛名而被朝臣為難,請陛下恩準!”
小皇帝看向太後,太後手足無措的不知道看誰是好。過了很久,小皇帝才緩緩點了點頭。
陸準又一次將頭磕在地上,嘴角卻掛上了若有若無的笑容。他只當了不滿一個月的顧命大臣,但這個顧命大臣由得到失,對他來說,卻著實是太要緊了。他敢斷言,自此之後,他雖然沒有顧命之名,卻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有了顧命之實。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皇權是實的,臣權是虛的。得顧命大臣的時候,他的臣權是依附於先皇,而現在,隨著他顧命之名的失去,他的臣權,已經是實實在在的依附於當朝天子,在一段時間之內,足以穩若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