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剛出獄後又回到c城。他在近郊某個老舊小區租下小小一間地下室。早出晚歸，打零工維持生計。他比入獄前更加沉默少言，在此處住了一個多月，除了一樓那位姓陳的年輕住戶，他不曾與其他人講過一句話。
鄧志剛最常穿一件灰色t恤衫，布料纖維稀疏單薄，透出古銅色結實肌肉。下身是一條已經磨破褲腳的牛仔褲，球鞋的邊緣也已開膠。他身型高大壯碩，走到哪裡，都應是引人矚目的存在。但他習慣弓背縮肩，埋下頭躲避別人目光。每日獨來獨往，將自己活成一道安靜、毫無存在感影子。偶爾被追逐嬉鬧的孩子們用皮球踢中，影子方才顯出實質。鄧志剛將砸在腰部的皮球抓在手裡，彎腰遞給跑來找球的小男孩。男孩乖巧道歉，仰頭看到他一半醜陋變形的臉孔，嚇得忘記接過皮球，尖叫一聲扭頭跑遠。鄧志剛垂下眼，嘴唇輕抿一下，蹲下身將皮球輕輕放在地上。
鄧志剛在一家商場做空調安裝工。每天在大半個c城奔波，為不同人家安裝空調。傍晚六點收工，趕兩個小時路程回到住所。走進小區時，天色已深黑如墨。小區設施陳舊，路燈只零星亮著幾盞，模糊映照出幾個在附近聊天納涼的人影。
鄧志剛繞過那幾團亮光，匆匆往租住的地下室趕。將要邁下臺階時，他再次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右手伸進褲兜摸出手機。按了數下電源鍵，手機螢幕終於被艱難點亮。再等一會兒，無線網路也顫巍巍自動連線成功。鄧志剛點進微博，重新整理的小圓環轉了好幾圈，首頁磕磕絆絆顯示出一條新微博：九宮格照片，每一張都是薛睿，每一個薛睿都笑得優雅得體。
鄧志剛嘴唇咧開，醜陋的臉上露出微笑。他蹲下來，高壯的身體盡量團得小一點，蜷縮在黑暗中，依次點開照片下載儲存。
防盜門忽然被從裡面推開。鄧志剛受驚抬起頭。小陳拎著垃圾袋跨出門檻，走出幾步方看清鄧志剛，“嘿，我說怎麼又蹲這裡了。剛下班？快進屋啊。我剛好煮了綠豆湯。”
鄧志剛弓著背站起來，立在原地不動。等小陳扔完垃圾回來，方才將他拖進房間。
“嘗嘗我的手藝，真沒治了！加了冰糖又放冰箱裡一下午，好喝的要命！”
鄧志剛接過滿滿一碗綠豆湯，大口大口喝進肚裡。
小陳是個話嘮，性格好又愛笑。他也是租客，住進來的時間比鄧志剛還短，但他已跟整棟樓的鄰居都搭上話，儼然一位八面玲瓏的原住民。即便面對鄧志剛，他亦熱情不減，每每都會主動打招呼。時日稍長，鄧志剛為他免費修過一次空調，他則分享了自己ifi密碼，兩人關系漸漸熟稔。
小陳繼續看電腦，一面看一面發出爽朗大笑。鄧志剛聽到日思夜想的聲音，愣愣抬頭去看螢幕，碗中綠豆湯灑出許多也未察覺。
小陳回頭看到他，“噗嗤”一笑，“哎呦喂，我們的剛剛小朋友又發花痴了。”
“沒……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發花痴？我不信，你連脖子都紅了！”
鄧志剛臉龐泛起火辣熱意。但他知道，他面板黝黑，臉頰再如何紅旁人仍難看出異樣。他抿著嘴笑，不在意小陳的調笑，仍專心致志看螢幕裡接受採訪的薛睿。那張傷痕糾結的醜臉，竟顯出幾分生動顏色。
小陳眸光閃動，推一推眼鏡，問道：“要不要我幫你在手機裡裝個影片軟體？裝好了花幾塊錢開通個會員。薛睿所有的訪談、電影、電視劇就都能看了。”
“用手機……就能看？不用買電腦？”
小陳笑他：“哈哈，都什麼年代了，還非用電腦看影片……快說實話，你是穿越的吧？”
在裡面呆了七年，多少已跟社會脫節。鄧志剛的二手智慧機，至今仍只安裝了微博。微博也只關注薛睿一個人。他正在攢錢買電腦，現在小陳說，用手機也可以看電影。鄧志剛心跳加快，手指不斷摩挲手機螢幕，“小陳，你，你幫幫我……”
小陳笑著向他攤開一隻手掌，“拿來。”
那晚鄧志剛熬夜到淩晨兩三點還未睡。他像一隻貪食的野獸，瘋狂惡補薛睿的作品與新聞。他一早知道薛睿夢想成真，已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明星。卻不知他竟那樣爭氣，如今在國外也極有名氣。鄧志剛眼眶泛紅，一遍遍囁嚅：“值得了，都值得了……”他昧下良心做過的那樁事，終歸是值得的。
過了幾日，薛睿的影迷會放出訊息：時隔兩年，薛睿將回國至c城參加活動。並有望出演一部國産大製作電影。影迷會更放出地址，歡迎睿迷屆時前往活動現場應援支援。
活動前一天，鄧志剛難得請假，去商店買下數件新衣。回到地下室，來來回回試穿挑選。直到晚間方才選定一身行頭。上床後無法入睡，翻來覆去捱到天明。鄧志剛迫不及待往市區趕。
他低估了薛睿影迷的熱情。活動現場，裡裡外外被年輕女孩圍得水洩不通。最外圍還有看熱鬧的路人。半條街幾乎都被堵死。鄧志剛再如何強壯，亦無法與一堵堵人牆對抗。他擠得汗流浹背，也只能遠遠看到薛睿的側臉。又因影迷過於狂熱，主辦方臨時縮短活動時間。薛睿只逗留一兩分鐘，與粉絲打了幾聲招呼，便被保鏢團團保護撤離。人群向薛睿離開的方向蜂湧。鄧志剛被裹挾在人流中，眼睜睜看薛睿坐進車子遠去。
“小葉子！”他大聲喊。除了他自己，或許再無一個人聽得到。
鄧志剛失魂落魄往回走。搭上地鐵，他才看到小陳給他發來一個地址。那是一片高檔別墅區。地址後面標註一個薛字。鄧志剛呼吸急促，在下一站瘋了般奔出地鐵站。
時近午夜，一輛黑色轎車駛近最後排的別墅緩緩停下。薛睿下車，目送車子駛離，轉身步上門廳臺階。他神色略微疲憊，但精神顯而易見得好，全無數月前憔悴支離的頹色。
鄧志剛縮在陰影中，貪婪注視眼前的人。他聲音顫動，輕喊：“小葉子……”
薛睿開門鎖的手頓了頓，疑心自己聽錯，繼續轉動鑰匙。
鄧志剛鼓足勇氣跨出一步，站在門廳白亮的燈光下，“小葉子！”他面對薛睿的背影，抬高音量道。
薛睿一動不動，幾秒鐘後猛然轉身。目光捕捉到鄧志剛的一瞬，洶湧澎湃的情緒自薛睿眼中此起彼伏。
“志剛！”這一聲似驚又喜。鄧志剛尚不及回味，薛睿面上諸多情感已然褪盡。他陡然面龐煞白，換了一副咬牙切齒的腔調：“你，你竟然敢找到這裡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