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潯低下頭,以腳尖輕碰男子的肩膀。男子悶哼一聲並未醒來。褚潯立刻推開隔間門板。薛睿單膝跪地,額頭汗水聚成細小水流,一道道滴落潮紅雙頰。褚潯將詢問薛睿身體狀況的話咽回去,直接架起薛睿一條手臂,又摟緊他腰身,半拖半抱帶薛睿向酒店外走。
薛睿似對酒店環境極為熟悉,他強撐精神為褚潯指路。兩人穿過幾道迴廊,大約數分鐘後便自後門離開酒店。
磕磕絆絆走到路邊,薛睿神智已不太清醒。褚潯略覺煩躁,卻也不能將薛睿半途丟下,只好幹脆攔下出租送他回家。
薛睿在a的公寓頗為精緻。曾有一段時間,國內娛樂媒體熱衷爆料明星居所。薛睿這套公寓,是各式各類點評家一致追捧的家居典範。據說是藝術氣息與生活需求的完美結合,是“用詩與浪漫構築而成的溫暖巢xue”。
褚潯抓著薛睿手指嘗試幾次,順利開啟指紋鎖。待將薛睿送至臥室床鋪上,他才有空走到客廳環視一週。的確是一套惹人喜愛的寓所,可惜浪漫有餘溫暖不足。便好似精美別致的樣板房,可以欣賞,卻不適合居住。
既已將薛睿平安送回公寓,褚潯片刻不留,立時便想離開。薛睿卻還不肯消停,在臥室中折騰出巨大聲響。褚潯有心不管,想到他不止醉酒,似還吃了莫名其妙的藥,終是不太放心。走回臥室門邊看一眼,就見薛睿雙目緊閉,一隻手在床頭櫃胡亂摸索,將放置其上的一隻玻璃杯打碎在地。一面含混念著“水、水”,一面身體左右晃動,想要翻身下床。若當真隨他掙紮下地,他的一雙腳怕也有的苦頭吃了。
褚潯大腦還未多想,雙腳已大步邁至床邊,伸手將薛睿按回去,“老實點!”
薛睿懵懵懂懂跌回床鋪,雙眼勉強睜開,視線內卻一片模糊,只依稀看到床邊有一道高挑身影,“玉成……”他將褚潯當做了萬玉成,汗濕的手抓住褚潯指尖,“水……我要喝水……”
褚潯將床前玻璃碎片打掃幹淨,轉身去廚房接一杯清水喂薛睿喝下。薛睿滿身燥熱卻未能消減分毫,面上異樣的豔紅燒至脖頸,開始向上身蔓延,嘴唇亦幹渴起皮。他意識昏沉,雙手扯開襯衫領口,一時迷迷糊糊還在要水喝,一時又在喊熱,身體還情不自禁在床單上摩擦。
褚潯再如何遲鈍,此時也大抵猜得出薛睿究竟吃了什麼藥——或者說,別人餵了他什麼藥。
這等情形,他自然不適合留下來照料薛睿。但放任不予理會,又不知薛睿能否撐得住。
褚潯思索片刻,自薛睿外套口袋將他手機取出。再次用薛睿的手指解開密碼鎖,褚潯在通話記錄翻找到萬玉成的號碼。撥打過去,那邊卻一直無法接通。褚潯皺起眉,向床上半昏半醒的薛睿道:“我盡力了。你自己堅持一下吧。”
褚潯低頭將薛睿的手機退回主頁面,正準備放回去,卻發現主螢幕的桌布,竟是他極為熟悉的一隻手。那隻手指骨纖長,面板白皙,指甲總是修剪得幹淨整齊。圓潤的指尖,還透著淺淡健康的粉色。
褚潯曾被那隻手擁抱,也曾牽住那美麗的手指,送到唇邊輕輕親吻。他還曾看過那隻手批閱檔案、沖調咖啡,或是在鋼琴黑白鍵上輕盈舞蹈。而在這張色彩單調的桌布上,那隻手靜靜垂落沙發邊緣,似在等待再次被誰握入掌心溫柔握緊。
薛睿已徹底沉淪慾海,臉孔深埋進枕頭,口中呼喚的名字也已變作那隻手的主人,“驚辰……救救我驚辰……”他尾音帶著啜泣哭腔,一遍遍哀求,“救救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救救我……”
褚潯心中百味雜陳。每一分感情在結束時,似乎總要有一個人會念念不忘、耿耿於懷。過去他只顧抓緊到手的一點幸福,從不曾深究傅驚辰為何要與薛睿分手,如今所有真相都已揭開,若傅驚辰早已知曉薛睿這張臉是如何得來,他堅持分手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薛睿有一句話著實沒有講錯,他們兩個,都只是喬伊的手下敗將。
褚潯輕撫一下桌布上的那隻手,認命地舒出一口氣,將手機扔在一旁。他自冰箱取了冰袋,用毛巾包好為薛睿放在額頭降溫。又為薛睿脫下外衣,腋下及手心、腳心也都放好冰袋。
薛睿緩過一口氣,雙眼水霧迷濛,切切望定褚潯,“驚辰……”他伸手要抓褚潯的手,被褚潯錯身躲開。薛睿的眼淚滑落下來,頃刻將面孔濕透,“……你還不肯原諒我嗎?驚辰,你是要恨我一輩子嗎……”他再用手來抓,褚潯怔然失神未能躲開,被薛睿攥著手掌,貼在他潮熱的面頰。薛睿便像只被主人拋棄的小狗,在褚潯掌心祈求般挨蹭,淚水沾滿褚潯手心,期期艾艾訴說:
“我後悔了,早就後悔了……可是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去……你寧可與那個壞脾氣在一起,也不願再給我一次機會……
“……一開始與你接觸,我承認自己有私心,可我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便已真心愛上你……那年你的生日,我費盡心思留下你。你喝醉酒,昏睡之前看著我,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眼睛裡竟然滴下一顆淚,輕聲跟我講‘對不起’……我明知你透過我在看喬伊,可我也不計較了……那時我便已認命。一輩子做替身也好……永遠活在喬伊的影子下也好……我愛上你了,我想要陪你走完這一生……”
褚潯腦中驟然一聲嗡鳴,錯愕之下不覺後退一步。薛睿將他抓得更緊,仰起涕淚交織的臉,一遍遍哀求:“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寧可不拿獎,不演電影……甚至可以不去與褚容爭搶……我只要能陪在你身邊,就足夠了……驚辰,原諒我一次……只這一次。讓我回去……好不好?”
被藥力與酒精,薛睿沉溺在自己的情緒中,分辨不清時間、地點,更認不出此時在他身邊的人。他希望能夠見到傅驚辰,任何人便都只是傅驚辰的影子。
褚潯低頭看薛睿的臉,視線沿他面部各處線條一寸一寸滑過。有許多事,褚潯都不願深究,但這並不表示他當真看不透。自從見過喬伊的照片,他便立刻明白,薛睿當年遠去日本整容究竟是為了什麼。褚潯原以為,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畢竟無論多年前還是現在,他都認為在薛睿與傅驚辰之間,主動的一方是傅驚辰。如何能想到,薛睿的心機,竟然連傅驚辰也未放過。
褚潯彷彿第一天認識薛睿,身體由內而外覺得冷。他理應感到憤怒,但在歷盡千帆之後,胸口只剩疲憊與失望。而且,即便了解了所有原委,問題的本質仍然不會改變。他與傅驚辰間的死結,從來不在於薛睿,甚至不在於喬伊。
褚潯抽回自己的手,看薛睿重重跌回床上,淡漠道:“睡吧。”轉身走出臥室。
他開啟客廳的窗子吸完一支煙,又回去為薛睿換一次冰袋。淩晨兩點,薛睿的體溫逐漸恢複正常,人也睡得安穩了些。
褚潯一刻不願多留,又咬了一支煙,徑自開門離去。等電梯時,剛好與走出轎廂的人碰到肩膀。褚潯下意識道歉。“對不起”說出口,方發覺那是個西方男子,連忙改用英文,那人已滿面陰沉,直接將褚潯當做空氣忽略過去。褚潯轉頭看他往薛睿公寓方向走,忽然間心頭警鈴大作,認出那人竟是被自己打暈在酒店洗手間的男子。褚潯立時想要追過去,卻見男子站在薛睿公寓門前,直接按下右手食指開啟門禁。
褚潯頓時怔住,目送男子熟門熟路推門而入。唇邊漸漸浮起一絲諷笑,褚潯咬著煙卷踏入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