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會在酒吧點蘇打水。這麼多年,褚潯只遇到過一個。
一股無法剋制的沖動在心底湧動。褚潯放下杯子,扭頭跑出酒吧。
入春不久,夜晚依舊清冷。不長的街道一望到底,只有幾個行色匆匆的過路人。褚潯站在街邊,茫然望著空曠的馬路,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阿潯!”王猛跟著他跑出來。文仔他們也追在後面。
“到底怎麼了?”王猛拖住褚潯手臂,濃眉緊鎖在一起。
褚潯回過頭,看到王猛和文仔焦急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沒什麼。”他搖搖頭,愈發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可笑。
有這群朋友在身邊,還要奢求什麼?若能平淡過完這一生,便已是他的幸運。
“真沒什麼。”褚潯笑起來,“看到有個人外套很好看,想問問他哪兒買的。”
大家原本還神色凝重,聽到褚潯回答,全都大笑出聲。你一言我一語地損他,“我的好弟弟哎。咱長得夠俊了,再打扮下去,那就成花孔雀了!”
一群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公交車站走。
王猛想先送褚潯回家。褚潯哭笑不得,“你這是拿我當小姑娘了吧?行了,快走吧。奶奶還病著呢。早點回去陪她。”
王猛又仔細叮囑褚潯一番,才在起鬨聲中與幾位損友一同登上公交車。
褚潯的住處與他們不同路。他在站臺目送公交離開。等汽車尾燈的亮光消失在遠處,褚潯又站了一陣,轉身往江邊方向走。
聚會的酒吧離江邊不遠。大約走了半個鐘頭,依稀聽到江水細碎的聲響。
褚潯在便利商亭買了十幾罐啤酒,拎在手裡,走到江岸一個碼頭邊,步下幾層階梯坐下來。
入夜後江上起了微風,孩子的手一樣調皮地撩動發絲,擦過面板時,帶出絲絲涼意。
褚潯感覺不到冷。他一氣飲下六七罐啤酒,五髒六腑都燃起火苗,炙烤他的肉體和意志。他站起來,踢倒了腳邊空掉的啤酒罐,踉踉蹌蹌又往下走了幾節臺階。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在褚潯背後腳步停下。一隻手搭在褚潯腰際,虛虛扶住他。
“猛子?”今晚的酒似乎特別烈。褚潯醉意上頭,感覺已有些遲鈍。但連他一人走夜路都不放心,會去而複返的,除了王猛不會有其他人。
王猛沒有說話,只亦步亦趨跟著他。褚潯又走幾步,將要踏到被江水浸濕的臺階,被王猛輕輕拉一下才停住腳。
夜風更加輕柔。體內的熱度蔓延到面板,褚潯敞開外套,展開雙臂伸一個大大的懶腰。懸在江水上的彎月,在視線中重疊成一小串。褚潯對著數不清的月亮笑了一陣,向對岸大喊一聲,重又盤膝坐在臺階上。
身後的人跟他一同坐下,一隻膝蓋輕輕抵在他身側。
“猛子……”褚潯歪頭凝望江面,在水波幽微的流動中,低低地說:“我好像,還是有一點遺憾的。”
多年前,在褚潯還是褚容的時候,他並不清楚自己真正熱愛什麼。他肆意揮霍,無懼無畏,當那些寶貴的機遇,流沙一樣在指間溜走,他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留下。
“猛子,以前的我,好像真的很差勁……做過兩年演員,沒拍過一部出彩的作品……等再也不能演戲,才發覺,自己竟然也是喜歡拍電影的。”
今晚的聚會,將褚潯堅硬的心壁鑿開一道縫隙。他親口否認了曾經作為褚容的一切。但卻無法否認,那些沉澱在心底的懊悔。
“愛情是什麼呢?”褚潯吃吃地笑。笑過了,指一下江水中的月影:“就是那裡面的月亮。你以為自己離他很近……很得他歡心。可只要他不願意,就算你用想拿自己的命去換……他也永遠不會屬於你。”
十八歲的褚容不懂這個道理。他耗盡所有熱情去追逐、爭奪,甚至祈求,得到的不過是對方的厭惡。
“但是電影不一樣……只要肯努力、肯用功去演,不論主角還是配角,都能被無數觀眾記住。屬於你的角色,永遠不會虧待你……這才是最真實的……最值得去追求的。可惜啊……”褚潯又笑一下,江面在視野中模糊成一片水光,“過去想不明白。現在就算明白了,也不可能再演戲……”
六年前,褚容驕縱高傲,行事從來不留餘地。他會遭人厭棄,淪落成今日的褚潯,似乎也怪不得別人。
褚潯看得通透,早早便將心頭怨憤磨平。唯獨對電影的喜愛,無論如何難以割捨。他堅持解析電影、拍短片,不過是藉此想保有與電影的最後一點聯系。這些隱秘的心事,承載了褚潯最後的一點奢望,無法與旁人訴說,連王猛也未必能完全理解。只能藉由這樣的夜晚,在半醉半醒之間稍微放縱自己,偷偷回味一下,那些永遠無法再碰觸的夢想。
“如果能夠再拍一部電影就好了……一部,只要一部就好……認認真真拍一部喜歡的電影,留下一個經典角色……這輩子的心願……便都了結了……”
睏意湧上來。褚潯絮絮說著醉話,眼瞼已垂下去。他搖搖晃晃地要坐不穩。身體傾斜,面頰歪在身側那人的膝蓋上。那人急忙伸手拖托住褚潯臉頰,似是怕他被膝蓋骨硌疼了。
“猛子……你今天,怎麼都不說話……”褚潯半睡半醒,說出的話已經含糊不清,“你是不是……是不是也覺得,我在白日做夢……”
墊在面龐下的手掌陡然僵硬。褚潯不滿地蹭了蹭,閤眼抓住那隻手牢牢攥緊,“手指,怎麼變細了……還有,有香味兒……”那隻手的腕間,有絲縷清香傳出。褚潯又遲鈍地笑起來:“猛子,你也開始……用香水了?娘炮兒死了……”在徹底睡過去之前,褚潯昏昏沉沉地笑道:“不過,這香氣,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