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當晚, 皇帝又一次踏進了長樂宮的宮門。
長樂宮裡有一座架子,爬滿了枝葉繁茂的葡萄藤,葡萄架下擺著一張貴妃榻, 皇後正坐在上面納涼, 輕搖著團扇興致盎然地看小宮女們在院子裡撲流螢玩。
皇帝進來時沒讓人通報, 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生動的畫面,小宮女們正玩鬧在興頭上, 誰都沒發現旁邊站著九五之尊, 還是汀蘭眼尖看見了一身明黃的皇帝, 嚇得眼珠兒都不會轉了, 勒令小宮女們停止嬉鬧, 一齊跪下請安。
皇帝被前朝的事情煩心,到了長樂宮反而心裡有了片刻安寧,他微微頷首, 趙欽領會他的意思,帶著一眾人退了下去, 將中庭留給帝後獨處。
皇後從榻上起來,行了個禮, 屈膝到一半被皇帝扶起來,兩人一同坐回榻上, 皇帝仰頭看了眼晴朗夜空,“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從長樂宮裡往外望出去,這漫天星輝看起來好像比其他宮裡更加耀眼。”
皇後的神情恬淡, 望著頭頂上的婆娑樹影,微微一笑,“哪裡是臣妾宮裡的星空明亮, 怕是皇上您在前朝為政事煩心,到了臣妾宮裡,遠離了那些瑣事,才得片刻安寧罷。”
皇帝感慨道:“朕記得你剛嫁進王府的時候,也是個愛玩愛笑的性子,春日撲蝶,夏日撲螢,一晃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朕方才看那些小宮女,從她們身上彷彿依稀看見了你從前的模樣。”
皇後輕輕搖扇子的手一頓,垂下頭輕嘆了口氣,道:“韶華易逝,臣妾每日瞧著鏡中自己的容顏,都快忘了自己年輕時候是什麼模樣。皇上身邊有有眾多年輕的妹妹們相伴,也哪裡還會記得臣妾昔日的模樣呢?”
“朕記得!”皇帝急切地為自己辯解,拉過皇後放在膝上的手,輕撫道,“這幾年,因為太子的事,朕冷落了你,可朕與你的夫妻情分,朕一直放在心裡,沒有忘記過。朕也想與你重修舊好,可每次你見朕,都是冷冷淡淡的,朕有許多話,都不知道如何開口和你說……”
皇後聽著皇帝的解釋,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靜默片刻,淡淡道:“皇上您忘了?顯燦早已不是太子了,是您親自下旨廢了他。”
皇帝心頭一痛,吸了一口氣才道:“朕與你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朕知道你心裡牽掛顯燦,朕……讓他回來看你,可好?”
“不好。”皇後果斷道。
皇帝怔了怔,沒有預料到皇後這麼幹脆地拒絕,喃喃道:“為什麼?你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兒子?”
皇後抬眸看了皇帝一眼,眼神中的悲切令皇帝側目不敢對視,“是,臣妾不願意。顯燦他是被廢為庶人,帶著屈辱出京的,臣妾不願意看到他回到這個讓他遭受屈辱的地方。”
皇帝眉心微斂,喟嘆道:“朕讓他回來,自然是不會讓他背負著庶人的身份回來,朕會……”
“您會給他一個親王的身份,還是重新立他為太子?”皇後輕輕搖頭,苦笑道,“您覺得他會接受嗎?知子莫若母,臣妾知道,他不會的。他當年是背負著謀反的罪名被廢黜,連帶謝家被抄,他與您既是君臣也是父子,您當時沒有選擇相信他,現在卻召他回京,就是說明您心裡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卻沒有為他平反,這無疑是對他的第二次折辱。臣妾寧願他做一個尋常百姓,安度餘生,也不願意他在卷進這勾心鬥角的權鬥之中。”
皇帝被皇後這些情真意切的話堵的啞口無言,心裡更是懊悔,可皇帝的驕傲卻讓低不下頭去承認自己當年犯下的錯,沉聲道:“朕讓他回來,是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當年的事,難道他就一點沒錯嗎?身為太子,在朝堂上多次夥同謝知慍反對朕要頒布的政令,下了朝出入東宮的客卿來來往往不知避嫌。民間都頌稱太子賢明,一幫大臣每上摺子必稱太子之意,那朕成什麼了?這朝堂朕還能不能做主?朕當年不是沒給過他機會,只要他認句錯,朕可以寬恕他,可他就是不鬆口,是他的眼裡只有謝知慍這個舅舅沒有朕這個父親,這能都怪朕嗎?”
“臣妾鬥膽問您,為了黎民社稷福祉向皇上您直言進諫是錯嗎?東宮是有許多幕僚,可進出東宮皆是光明正大,從未想過要掩人耳目,因他們談的都是為生民立命之事,無關私己,這也是錯嗎?”皇後晶亮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字字鏗鏘,“要說錯,他們是錯了,他們錯在以為皇上您是一個賢明的仁君,以為皇上您和他們一樣,想開創一個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這才給自己招來了禍端!”
“你!”皇帝像被戳到了痛腳一般面色赤紅,拂袖起身手指顫抖著指著皇後,無話反駁,只從咬緊的牙關裡蹦出兩個字,“夠了!”
皇後平靜起身跪下,聲量抬高道:“皇上,當年您還是皇子,臣妾的兄長是您的伴讀,先帝為臣妾和您賜婚之前,臣妾從未見過您。得到了賜婚的旨意後,臣妾曾問過兄長您是怎樣的一個人,兄長給臣妾的回答是,殿下溫文賢明,仁厚寬和,是他願意追隨為之效命的人。臣妾得了這個答案,無比心安,後來更是有幸成了您的皇後。我們兄妹,一個在內為您安定後宮,一個在外,輔佐您治理江山,自認侍奉君主已經做到極致,可結局呢,卻是家破人亡!皇上,兄長他曾為您悉心教導皇子,拜相之後一心為您的江山穩固著想,沒有半點私心,這樣一個人,您難道真的相信他有反心嗎?”
“別說了,別再說了……”皇帝臉上肌肉抖動著,皇後說的話像一把利刃將他心中一直以來不敢面對的陰暗腐爛的傷口狠狠切開,明明是夏日裡,脊背卻覺一陣陣發寒,一邊搖手一邊踉蹌著朝宮門外走去,像是有什麼人在他背後追著質問一般。
皇帝走了許久,汀蘭才回到中庭,看見皇後還在跪著,忙扶起來,小心道:“娘娘,皇上都走了許久了,您怎麼還跪著?”
皇後坐回榻上,讓汀蘭給她揉膝蓋,看著月倚西樓,淡淡道:“多年不曾說出的話,今夜一下說了個幹淨,這口氣憋得久了一下子吐出來,心裡反而空蕩蕩的。”
汀蘭突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娘娘,太醫院的人來報,說王貴妃這幾日藉口犯了哮喘,向太醫院要了不少曼陀羅,太醫院問咱們,給不給?”
皇後沉思片刻,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笑意,輕聲道:“皇上只是將她軟禁在自己宮裡,並未降她的位份,她仍是貴妃,只不過是要點藥材,給她就是了。”
汀蘭猶豫道:“可曼陀羅有毒性,太醫怕她……”
皇後輕輕拂去貴妃榻上的一片落葉,淡然道:“她拿的是藥材又不是毒、藥,本宮只道她是治病,至於她拿去之後到底用作何用,本宮一概不知。若是不放心,讓太醫院那邊盯著就是。”
皇帝回宮之後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竟然夢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和謝知慍,他在夢中一個勁兒地朝謝知慍懺悔,可謝知慍一直微笑著沉默,既無怨言也不說原諒,身影離他越來越遠,皇帝想上去拉住昔日好友不讓他離開,卻撲了個空,夢中腳一蹬,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
夢醒之後,皇帝要召回廢太子的心更加堅定,過了午時,秘密召見了柳昭和容尹。餘希疃碓掙離。
皇帝這幾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面色灰黃,須發有些幹枯,喝多少補品都無濟於事,有氣無力地對柳昭道:“接回大皇子的事需秘密進行,在接回京以前,不可洩漏風聲。朕思來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適的人選,朕命你帶著朕的密旨親自前往汝南接回大皇子,你可願接受?”
柳昭一聽,皇帝這是想開了,既然願意將廢太子接回京,那麼複立只需一個由頭,是遲早的事,那麼是不是說替謝家翻案也有了指望呢?他心中按捺不住欣喜,心心念念盼望的事就快有了接過,接廢太子回京的事自然是沒有理由不答應的。
一旁容尹卻是聽的心驚膽戰,說是秘密進行,可天下哪有不漏風的牆,這事根本瞞不住嚴太尉在宮裡宮外的耳目,怕是柳昭帶著密旨剛出京,嚴太尉的爪牙就會跟在身後動手,他側眼看出柳昭內心的激動,知道他已經完全被即將到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完全忘了會面臨的危險處境,便開口想替他擔下皇帝的指派:“啟稟聖上,臣……”
“臣領命!臣一定竭盡所能接回大殿下,萬死不辭!”柳昭不等容尹說完,已經叩頭接旨,沒注意到一旁容尹在聽到他說“萬死不辭”時瞬間白了的臉色。
皇帝聽到柳昭的保證,有些欣慰,有心要多說些什麼,可前一晚的夢魘讓他覺得有些氣短,神思懨懨地交代完剩下的旨意,就讓兩人退下。
出宮的路上,容尹的臉上霜眉冰目,隱忍著怒火,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在柳昭前面。柳昭不明白這明明是值得高興的事,他怎麼搞的像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一樣,還要擺出這樣一副臭臉給自己看,大步跟上拽住容尹的衣袖,忐忑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容尹稍微一用力,扯回了自己的衣袖,冷聲道:“你又忘了答應過我什麼。”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柳昭一個人在原地仍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