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兔子回去的第二天,她撐腿爬上書桌,掂著腳尖將手指往上頂,在逾天花板幾厘米的位置謹慎地將藕粉瓶子拿下來,遞給時崇,裡面一張紙幣都沒動過。
“是不夠嗎?我還有,你等我……”
“對,就是不夠,太少了。”李萊爾趾高氣揚。
明明要的不是這些,卻不願說口。
李萊爾想要真一點的東西,因為越假的人,越需要真的首飾裝點自己。
她需要真的愛,朋友的也好,師生的也好,要熱烈滾燙到手心發熱的,要純粹到沒有一絲雜質的。時崇願意接近她,也是這個原因吧。可他究竟是誤解了。她得到的愛是一團泡沫,是僅供展示的塑膠珠花,是為了填平父母自尊心孔洞的一塊填補物,經不起考量。
她給不了他完全真摯的愛。
缺口相似、核心相反的人是無法在一起的,光是擁抱就能被對方腹背上的刺紮透身心。
被高中同學孤立時,李萊爾才決定和時崇恢複以往的關系,在一起對抗孤獨。她對這段關系不帶任何期待,隨時做好撤退準備。事實正如想象,他們又分開了一次。
繡坊出於瀕臨破産的邊際,她一邊逃課一邊摸索著新的發展思路,一年才回五六趟家,前兩三次回去陳明河總會捧出一大堆或華麗或素潔的衣裳,附上簡單的落款。
時崇是誰?不過他的審美和自己還真挺像的。
李萊爾置之不理,漂洋過海的信件落到她這全部石沉大海。直到第四次,她忙得對付催債人一整天頭昏腦熱,晚上對照著寄件地址將所有東西統統寄回去,附上文字:您好,請問是不是找錯人了?雖然我也叫李萊爾,和您要找的人同名同姓。
過後十幾天的某一刻,李萊爾突然被挑動了神經,全身一緊,她意識到自己好像忘記了誰。後知後覺,那些衣服都是過去翻爛的時尚雜志上的同款,她不捨得買的。這個叫時崇的人,是怎麼知道的?
一張模糊的臉閃過眼前,她終於提起興趣去細看,畫面被按到遙控器的關閉鍵,嗖的一聲抖成白色碎片消失了。
從這一刻,她再次對他好奇。
“欸我想起來了,當年你媽想要把你的兔子摔下樓那件事。”
“兔子不是摔死了嗎?”李萊爾心不在焉地回應,揮舞著剪刀剖開魚體,用尖端剜出黏連的內髒,血肉模糊。
“當初,她只是想你聽話一點,後面你連續發了幾天高燒,她半夜照顧你,還偷偷跑出來哭了。其實她在樓下安了高高的梯子,上面擱一張厚軟墊,假裝要把兔子扔下去。你媽媽那麼膽小的人,根本做不來這種事的。她平時那麼兇,只是為了服眾。”
李萊爾叉著剪刀的手鬆了一鬆,半圓形柄孔順著她的拇指和食指滑落,鐺地砸進鋁制洗菜池。
他們夫妻倆是天生一對,無論何時,都會互相配合著為對方維護形象。李萊爾習慣了,這麼多年以來,恨意怨言早早消散,再無波瀾興起。
“最後那兔子怎麼處理了?”李萊爾彎下腰去撈剪子。
“本來想要賣給寵物店的,但好幾家都不要,旁邊賣野味的小販還打算要了送到肉兔市場。等到天黑了,有個小男孩跑過來,五官長得很立體的,有點像外國小孩的那種,竟然把那樣的兔子買回家去了,不知道家長會不會說他,花錢大手大腳的,完全沒有概念。”
跟隨著陳明河的敘述,蒼白的兔子在想象中一筆筆愈漸豐滿,先是毛絨絨的輪廓,圓柱形四肢,圓滾滾的球狀尾巴,圓寶石般的赤紅眼睛……紅是濃重的硃砂紅,鮮豔得刺眼。
李萊爾緊緊盯著這一抹紅,悄悄伸出手去捕捉,像獵一隻屁股後面忽閃忽閃的螢火蟲,她沉著地含忍,以退為進,乘著飛蟲放下心防,指尖無聲摸過去,終於撚到一朵發亮的螢火。
飛蟲輕柔扇動翅膀,幻化成時崇烏漆毛茸的眼睫,密繁得是深冬雪地裡交纏的鴉黑樹影。
“我們還活著。”
時崇伸出尚能使用的左手臂,捅穿招搖的素淨遮簾布,用指節去吸取掛在李萊爾臉上一滴滴淚,微笑著看她。
熬過一夜,洪水徹底漲退,然而山下前往市中心的路被幾棵參天大樹攔腰阻斷,他們只能被送到山腳附近的衛生站,百來平方米的一間屋子,齊整的一排排床鋪,人與人之間距離縮減到無限短,他們也面朝面躺著,互相對望,用眼神吻彼此的眼窩。
原本時崇這一句話惹她傷感,待要淌出更多淚珠,卻硬生生被他的笑容逼回去。
他還是冷著臉比較好看,笑起來太傻了點。
李萊爾暗自地想,沒說出聲,臉上的表情不知不覺就出賣了她。時崇抹淚的手滑到她臉頰,圈著肉擰了一下。她被襲擊得毫無防備,假裝生了氣,狠狠瞪了時崇一眼。
他看她氣得臉圓鼓鼓的,笑得更開懷。
忽然,李萊爾作勢要抬腿踢過去,撐到半空吃痛一聲捂住膝蓋。
時崇被嚇了一跳,忘記自己的右臂正輸液,忙不疊從床位上彈起,要坐到李萊爾床邊,站起身時被點滴瓶拉扯住,只能站在兩個床鋪的中間線,慌張地問,“沒事吧。”
“我生氣起來很好玩嗎?”李萊爾環抱手臂,翻過身去,故意只留下背影給時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