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金盆洗手,廢棄了那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名字,自稱丹楓公孫月。她將這個新的名字告訴他。他聽了,便指著地上劃出的“月”字道,這個字不好,改了吧。公孫月想起她第二次見到他的夜裡,那晦暗的月光,便笑了笑,我是見不得光的人,叫月字豈非正合適?
他便只將眼睛垂下去,沒有說話。
公孫月對他說,我將名字告訴你,你也應當把名字告訴我。
他便那麼沉默地立著,雖身形消瘦,卻站得筆直。他沉默得太久,公孫月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聽到他說,我叫,談無欲。
談無欲,名號曾經響徹中原甚至威震北域,與清香白蓮素還真並稱日月無雙,脫俗仙子談無欲,原來便是這個人。
公孫月微笑道,我總算有個能喚你的方式了。無欲。
之後,公孫月便帶著他在北域到處走,二人結伴而行,看過荒漠上一線而過的駝隊,喝過北疆辣喉的烈酒。有時夜裡無處投身,便裹衣躺在黃沙上,望著天上的星光聊天。
公孫月說起幼時的經歷。
她無父無母,沒有人養著,偷過別人家的飯,和野狗搶過食。十二歲時有個流浪漢見她長得好,想要強了她,卻被她一口咬斷了子孫根。就是那一次,那個漢子疼得滿地打滾,嘶聲哀嚎時,她遇到了大哥。大哥扔給她一柄匕首,說,你既已不幹淨,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不如死了吧。
那時候,我想,要死也要將這畜牲先殺了。公孫月笑了笑,扭頭對談無欲說,大哥說我一刀便紮在那個人心口上,十分有殺人的天賦。我倒是不記得了。
談無慾望著滿天的星辰。
公孫月又問他,你也像這樣殺過人嗎?
談無欲回答,殺過的。
他們之後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公孫月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等到醒來,才發現身上蓋著兩件風衣。旭日正從東方冉冉升起,金紅色的光芒灑滿了整片大地,談無欲坐在她邊上,她剛想說什麼,卻發現好友怔怔的看著那輪紅日。
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人臉上,怎麼能同時露出那麼渴望而又那麼絕望的表情。
公孫月說,無欲。
談無欲回神,問,好友,喚我何事?
公孫月便有些擔憂。
他此番光景,和最初見到的時候太相似了。他雖然人坐在此處,可卻似只有軀殼而已,人太淡,淡得像隨時會散去。公孫月便抓住他的手腕,問,好友,你是不是,是不是心裡在恨誰?
談無欲眼風淡極,過了很久,才慢慢凝住了神光。
他道,好友,讓你擔心了。我無事。
公孫月便執意纏著他問那些過往,問得次數多了,談無欲便說起當年。
我曾有過一個朋友。
事事想贏過他,可卻從來都贏不了。
我恨他,為什麼不肯輸,不願走。
他只說了這三句話,便再沒有繼續下去。公孫月想,自己若是恨一個人,便是要殺了對方的。她想不明白。
很久以後,她遇到了十三隻翩然而至的紅蝶,生命不可阻擋地帶著她進入另一場糾纏中,她才忽然知曉,自己從前的無畏無懼,是因則心中無情。一旦情動,於她這樣的人而言,便是浩劫。她不敢看蝴蝶君那雙真摯的眼睛,不敢應承任何甜蜜的話語,她逃避,甚至開始厭惡和憎恨,為什麼蝴蝶君就是不願放手,不肯言輸。
無欲天裡,公孫月說,好友,笏君卿之事,我們自會解決,你莫再陷進來了。
談無欲便皺了皺眉。
公孫月便笑一笑,對他說,人各有命。我當它是劫數,能過便過,要是過不了就算了。無欲,我不希望你被我拖累,你有你的路要走。
談無欲沉默地望著她。
公孫月便苦笑一聲道,好友,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在你面前撒謊?
她坐下來,坐在談無欲對面。
她說,我心裡想著的是,也許死了倒更好。在這裡死了,就當還了蝴蝶君的情,從此不欠他的。我入輪回,他過他的生活,以後蝴蝶君再會碰見一個身家清白好名聲的女孩子,他和那個女孩子喜結良緣,生兒育女。若不忘我,清明時節與我遙寄一盞薄酒。若是忘了,也沒什麼關系。蝴蝶君本是天命之子,應當榮光一世。我不能,也不想誤了他。可以藉著這個機會放手,我是喜歡的。
談無欲看著她,只問了一句話。
他問,你既是喜歡的,為什麼要流淚呢?
談無欲令寒山意與冷水心取來茶具茶葉,對公孫月道,我這裡沒有烈酒,僅以明前的雲霧敬你。小爐滾水,他將開水倒入茶壺中,然後輕輕晃了一圈,把溫壺之水倒進茶船裡。又以竹匙取了茶葉入壺。
竹匙很小,他裝得很慢,神情平和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