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無欲眼睛望著遠方,好像是沒有覺得疼,又好像是不在乎疼不疼。
一線生發了幾封信,告知武林的近況。那樣這般,拉拉雜雜寫了很多。素還真在燈下看了,又將信燒了。
談無欲他身邊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總是鎖著的。
素還真便伸出一根手指,替他將思慮輕輕按下去。
彷彿要應證那些惡毒的詛咒,談無欲趁素還真不注意,將自己右手的手指一根一根折斷,卻不吭聲,直到素還真去握他的手,才發現手指無力地垂著。又在吃飯的時候把碗摔碎,素還真給他換了碗,他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吃。一夜過去,到了天明,血色透出了衣衫,素還真扯開他的衣服,看見了一道一道縱橫交錯的傷,都是被利器給剮出來的。有些地方,衣服被血肉粘住,輕輕動下又是道新的口子。
素還真急了,問,師弟,你是不是藏了碎瓷片?藏在哪了?
談無欲只是漠然地望著他,不做聲。
素還真就將他身上都搜了個遍,又將房間翻了底朝天,最後,目光落在談無欲的臉上,後者只是這麼坐著,神情淡漠。素還真便捏住他的下巴稍微使了個巧勁,談無欲只能張口,血液混著唾液流出。裡面正是含著一塊彎形的碎片。
從那以後,談無欲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
素還真心力交瘁。
談無欲以前說過,他信命的,但不服。素還真就想,不服好,不服才不會順命。若是命裡要他死,那便必不會死的。
他們能過去。
等過了這道坎,就贏了。素還真這麼說著,一遍遍,對談無欲說,對自己說。
很多年前,談無欲曾經夢到過一條巨龍,裹挾著風火雷電,捲起萬裡駭浪,把萬千生靈帶入死境。他說,我很怕,那條龍會連它自己也毀滅。
那時候談無欲的眼睛盯著素還真,臉上盡是惶惑不安。
有很多事情素還真不想過問。譬如黑邪書,譬如忘情丹。不問,就能維持一個穩定而美好的現狀。問了,就無法原諒。紅蓮業火一旦燒起,便是九重天盡,這結局,誰也承擔不起。
他不斷跟自己說,這是命裡的劫數,或許談無欲該當如此,沒有黑邪書,也許還有白邪書,沒有忘情丹,也許就是失情丹。這都是命,不可怨怪哪個。素還真將腦中盤旋不去的名字揮掉。
他不能開殺。
談無欲為了他,強行逆天改命,這個命格不能毀。
決不能毀!
素還真單膝跪在談無欲的輪椅面前,說,師弟,你看,天蝶盟,太黃君,這麼多兇險陰謀,這麼多詭譎毒計,師兄都撐過來了。你不是說過,素還真能,談無欲也能嗎?我們就當這是命。師弟,你說你信命的,可你什麼時候屈服過?
他握著談無欲的手,輕聲說,師弟,師兄在這兒呢,師兄陪著你。我們會贏的,誰也不能打敗我們,命也不能。我們是太陽和月亮啊,從來只有日月爭輝,從來只有天下無雙。師弟,只要過了這個劫數,一切就都好了,都會好起來。
談無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素還真就親了親談無欲的指尖。
彼時,武林紛紛擾擾爭戰不休,素還真只是看著,忽然覺得這一切其實都與他沒什麼關系。究竟是他放不下紅塵,還是紅塵誤了他,已經不重要了。從前是因一個玩笑,他入了江湖,後來是因天下之權,他離不開江湖,再後來,便是他想走,別人也不肯讓他走。
江湖水深,人心難測。所有人都習慣了仰視他,或者想的是將他從神壇上拉下來,或者想的是追隨他的榮光。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過,這個神一般光輝的名字後面,綴著的,本就是脫俗還真。
談無欲,素還真。談笑間瞭悟紅塵之慾,素眼中淡看江湖至真。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一個人的願望,要卑微到什麼程度,才會說不出口。一個人的江湖,要寥落到什麼地步,才要不死不休。他想要的,不過是明月長伴,不過是蓮影相隨。
不過如斯。
可偏生,我走不掉,你來不了。素還真笑笑,苦澀難堪。
八趾麒麟皺眉,冷冷地看著,說,你們這兩個孽障。素還真跪在師父面前,一聲不吭。八趾麒麟就指著他的鼻子罵,我以前跟你說什麼了?無忌這樣的性格會吃虧,你做師兄的,要照顧著他點。結果呢?你倒是告訴老夫,結果呢!?結果就是你們兩個一個去殺他,一個看著他死!
素還真抬起頭,眼色平靜地說,不是,無忌不是師弟殺的。
八趾麒麟指著坐在輪椅上的談無欲,問,你現在帶他來半鬥坪,是什麼意思?素還真恭恭敬敬地給八趾麒麟磕了個頭,說,求師父救救師弟。八趾麒麟站在以前的練功房前,背身站著半晌都沒有說話。最後他很厭倦地揮揮手說,不救。你們走吧。
素還真看著師父的背影,冷靜地回答,這是半鬥坪,求師父渡我們。八趾麒麟沒有說話,只是進屋反手將門關上了。素還真便站起來,將外衫脫下,披在談無欲身上,說,師弟,這裡風大。談無欲淡漠地看著前方,眼睛裡沒有一絲神采。素還真輕輕地說,師弟,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師兄不會放棄的。
然後他又走到房門外,撩起衣襬,重新跪下。
第二天,八趾麒麟問,你還不走?素還真磕了個頭,答,求師父渡我們。
八趾麒麟哼了一聲便走開了。
第三天,八趾麒麟又問,你走不走?素還真又磕了個頭,答,求師父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