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震驚地回望他,你……你……你是哪個?
師弟有些不耐煩,冷聲道,師父莫要再玩了。聲音不大。
師父有些訕訕地收起誇張的表情,說,師父這麼久沒回來,好不容易見到了,你難道一點也不喜歡嗎?師弟的眼風裡又降了溫,用平直的聲音回答,喜歡。若師父能將無忌照顧得好些,我更喜歡。
師父便摸摸鼻子,低聲咕噥,無忌徒兒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嘛!師弟也不說話,只那麼直直地望著師父,把眉頭輕輕挑起來。師父把脖子一縮,轉身去撲站在另一側的無忌,口裡呼喊著,無忌小徒兒啊!你看看你二師兄,他,他,他欺負為師啊!你要替為師做主啊!啊!啊!一句話裡倒像山路一樣七轉八彎。無忌沒防著這一招,頓時手足無措。
師弟的聲音輕飄飄的,說,師父這腔昆調,學得並不大好,我看,這個愛擦桂花粉的姑娘教得不如以前那個擦丁香粉的姑娘。師父還是去學淮曲吧。
他一直立在師弟身邊,聽了師弟的話,便笑出聲來,笑得十分愉快放肆。
師父的老臉掛不住,便生氣地跺腳,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學了老夫兩分道行,便想上天了不成?老夫告訴你們,還早著呢!指著師弟的鼻子怒罵,你!你怎麼回事?怎麼連老夫一掌都挨不住了?功夫都學到腦後去了嗎?還有你個小混蛋!又指著他,那頭白頭發是怎麼回事?
見師弟沒回話,他就無所謂地聳肩,劣者只是少年白而已。至於師父麼,幾百歲了還是一頭黑發,師父您老人家怕不是何首烏精變的吧?劣者聽聞人說,百年何首烏拿來燉湯最是養精氣的,師弟身體原受了傷,缺補品……
師父便跳起來往山崖邊上跑,一邊跑一邊喊,這個世道已經變壞了,人心不古,徒弟們都不像徒弟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不,就算是死了,怕是這兩個不肖的弟子也不會替我收屍的。蒼天啊,大地啊!為師的老命怎麼這麼苦啊!無忌就追過去,喊著,師父不要尋短見,又回頭喊,師兄們快勸勸師父啊。
他有些譏誚,對著師父做了個口型。師弟側過臉看見了,他說的是何、首、烏。他又沖崖下擺擺手,做了個“快跳”的動作。師弟便勾起嘴角無聲地笑。
無忌辛辛苦苦把師父勸回來,請坐在大廳裡。
又是奉茶又是賠禮。
因賺回了面子,師父便不再鬧,換上一副欣慰的表情,說,只有無忌才是我的好徒兒,來來來,為師這裡有一本秘籍,單單傳授與你。誰也得不著。說著拿眼睛頗為驕傲地望了望立著的兩個大徒弟。
他和師弟一左一右分立兩邊淡淡看著。師父頓時便萎了。
等到晚上,師父非要留下來住。師弟漠然地說,這裡沒有師父的房間,委屈點,師父去丹爐邊上睡吧,那兒暖和。師父愁眉苦臉,嘟著嘴巴嘰嘰咕咕,不就是丟了無忌一個人在山上麼,太記仇了。他便笑,師父睡劣者房間吧,好歹也是師徒一場。師父看著他抬腳往外走,便高興著。及到大廳門口,他忽然回頭又說了一句,師父可是何首烏變的,須好好存養著。無忌急了,生怕師父一個想不開,真的趁夜深人靜的時候跑去跳崖,連忙說,大師兄,不要再嚇唬師父了!他便哼笑一下,拉著師弟離開。
師弟的房間離得最遠。師弟問,你跟著我做什麼?
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房間讓給了師父,師弟難道忍心見我餐風露宿麼?這山這樣高,這風這樣大,這夜這樣黑……
師弟便問,不過一日功夫,你就被師父傳染了?
他笑,笑得很開懷。
夜裡,師弟點起一根蠟,立在旁邊的燭臺上。兩人在床上擺了一張小小的矮桌,對坐著下棋。山風有些大,吹得蠟焰總晃。師弟便起身去關窗。天氣很好,月光散了一地。師弟站在月光裡,他就喚了一聲。師弟回頭看著他。眉目清冷得和月光一樣。他便覺得這麼看著,也是好的。
什麼事?
無事。
師弟沒說什麼,繼續將窗戶關起來。坐回來的時候,蠟燭光晃了晃,照得師弟的臉明明暗暗。
他落了一子。
師弟思索片刻,殺出一路。
他就說,師弟啊,你下棋為何這麼兇狠?
武功輸給你,難道連腦智也要輸嗎?
這是傷愈後師弟第一次說起武功的事情。他說,你且安心把身體養好了,武功可以再練。我們有很多時間。大不了,我自廢功體,陪你一起從頭練起。師弟吃驚地抬頭,一雙鳳目睜得老圓,你瘋了?
他又笑。一雙桃花眼望著師弟,問,我與你一起,怎麼能叫瘋呢?
師弟說,莫要讓我,莫要把我當成廢人。師弟看著他的眼睛,緊皺眉頭,說,你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從前如此,今後也是如此。
他靜靜地聽著,然後推開棋盤,伸出手,環住師弟的肩背,額頭相抵。他用鼻尖輕輕地碰了一下師弟的鼻子,說,師弟,我們雙修吧。
他說,我們雙修吧。他終於說了。
師弟的身體僵硬起來,他能感覺到。便低聲哄著,莫驚,莫怕,師弟……他一遍一遍哄著,右手一遍一遍去順師弟的背。師弟沉默了,然後將他的左腕抓住,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咬牙問他,你知道,雙修是什麼意思嗎?
他看著師弟的眼睛,很久,說,知道。
師弟又說,……你知道……一旦雙修,就不能回頭嗎?
他回答,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