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凝碧宮的少主人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陸行川覺得自己很能理解徐澤為什麼偏偏看上了他。
凝碧宮雖不算什麼名門大派,但憑徐正多年經營,根基穩固,勢力範圍也不小。徐澤從小過的,真正是心想事成的日子。陸行川想,自己確實是從未好好地討好這位眾星捧月的凝碧宮少主人,或許正是因此,反倒讓對方升起些幼稚的不服氣來。換作旁的人,總不至於把這點不服氣誤認作多麼深刻認真的感情。陸行川覺得就是徐澤,很快也就會從這個幼稚的階段走出來了。
陸行川甚至還覺得,或許等徐澤真正走出這份幼稚的情緒,對他,多少還會有幾分遷怒的。這樣想著,對眼下這件事,他便更覺得頭疼。
“好了,一點小事要生要死的,不好看。”陸行川彎下腰,掏出手帕替徐澤囫圇地抹了抹臉,再使了點勁把人拽起來。“你先回去。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還……我還能……”徐澤結果手帕,不捨得抹臉,就攥在手心裡。他也不敢順勢握著陸行川的手,只頂著一臉鼻涕眼淚看向陸行川,“我還能再來……找你麼?”
“若是你一哭,你要做什麼我便都要答應,那叫什麼你待我好呢?”陸行川松開扶著人的雙手,正色道,“陸家的事,師父總盼我放下。我自己,又何嘗不想放下?若真能放下,隨你回凝碧宮,寫我的字,看我的書,也不必多麼下苦功練武,有什麼不好?”
“可你不願意。”徐澤看陸行川眸色深沉,說著“何嘗不想”,眼底卻分明是不甘心,只覺得心疼得發顫。只要陸行川願意接受,他想要用盡一切方法替陸行川抹平這份不甘心。若陸行川不接受,他也只好……偷偷做。
“是啊,我不願意。所以回去吧徐澤。你是師父的兒子。若日後為幫我,將凝碧宮牽扯進來,我如何對得起師父?”
陸行川的話裡話外,在意的無非恩師,無非凝碧宮,待徐澤是不剩一份情誼,但徐澤聽著,卻生出些旁的想法來。
“那是不是隻要我能不牽連凝碧宮,不牽連我爹……行川你放心,我會努力幫上你的!你放心!”他實在不敢再聽陸行川說話——他一切說辭都試過了,若陸行川再拒絕,他真的就沒有辦法了。
若退到絕路等來的還是拒絕,他真的會瘋的。
他不敢再留,放大了膽子輕輕抱了陸長生一下,便攥著這人的手帕走了。
陸行川站在原地微微皺眉。自知曉徐澤的心思,他沒有一日不在想自己對不起師父。陸家是曾在徐正落魄時施以援手沒錯,但陸家鼎盛時,施恩過的人又何止一個徐正?可到陸家被滅滿門,昔日交好過的人,一個個倒像是消失了。
是徐正,把茍活下來的陸行川從潮濕髒汙的爛草垛裡刨出來,留他在身邊,待他如親子。這份恩情,陸行川記在心裡。可報答還未曾談起,他卻先叫人家兒子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徐澤第一次以為陸行川睡著偷偷吻他的時候,陸行川其實便已經覺察。那是他渾若未覺,安安穩穩躺在床上,胃裡卻翻滾抽搐,惡心欲嘔。
他惡心徐澤。
他更惡心自己。
徐澤的舉動幾乎讓他覺得,在當日陸家的大火中,在橫陳焦黑的屍體堆裡,就該有一個陸行川的。他或許不該……活到今天。
與其旦夕偷安負深恩,不如隨華嚴凋敝,歸於朽土。
16
知道陸行川離開武林盟之後,莊秋月捏起拳頭就要打她的大師兄。
“你都對他說了什麼?我放他和你單獨相處是指望著你能和人把事情都解釋清楚了再好好道歉的。你倒好,才一晚上直接把人氣走了?”莊秋月氣得不得了。這倆人到底能不能走下去她倒不特別在意,但若行川真是被瞞著,當了這麼久小師弟的替身,再在知道真相後獨自離開,就太可憐了。
同關系深淺都無甚關系,是李預設做了混賬事兒,她替陸行川不值。
“是我該問你,都對我的行川說了什麼吧?”李默然開口的聲音嘶啞的可怕。他已經在武林盟上下找過,確認陸行川確實已經離開。這份明悟擺在面前,李默然卻感受不到傷心——什麼也感受不到。他全副思緒,現在只剩“行川不要我了”這個事實。這事實太過鮮明太過飽漲,擠走了所有情緒。
不找回他的行川,他感知不到任何情緒。
莊秋月見他雙目熬得通紅,面目憔悴,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卻詭異的亢奮,也有些不忍。
“唉,我知道的,我能說的,你又何嘗猜不到?”她神色認真地看向李穆然,“師哥,我只問你,如今你傷心難過,到底有幾分是為行川,有幾分是為,‘一個長得像小師弟的人’?”莊秋月何嘗不知道這話說得難聽,但若是李穆然自己不能掰扯清楚這件事,便是把人找回來搶回來綁回來了,也難得圓滿。
“哈,哈哈哈……連你也這樣想,他一定……也這樣想……秋月,我從前總搞不懂我自己。陳誠同我從小相識,朝夕相處。李穆然習劍十年,只知道盡斬來敵,何曾懼怕過什麼,為何我就是……連想都沒想過向陳誠表明心意?”
“你現在,搞懂了?”
“我不說,是因為我不想。我不想,是因為我的心比那些幫助弱小的虛榮,滿足英雄幻想的錯覺,要聰明一些。”他苦笑——笑自己沒能早一步認清這些。“行川,舉世無雙。他不像任何人。沒有人配得上像他。”
行川……舉世無雙。而這個人的溫柔情意,曾全給了他一個人。他可真是……他可真是……
“若是如此,你還不快去找他,把這些話全說給他聽,看能不能……讓他迴心轉意?”
“便是不能……定是不能了,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即使我再也不能叫他相信我,叫他……歡喜我,我也要,我也能……留他在身邊。”
站在大太陽底下,莊秋月竟覺得有些冷。她看著李穆然,竟覺得這人有些陌生了——煞白的臉色,額角的汗珠,赤紅的眼睛,顫動的嘴唇,一道構成個有些瘋狂的神色。
或許等找到了陸行川,便會好了吧,她這樣想著。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