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不幸,身無殘缺已是萬幸。人心不足蛇吞象,當你無鞋怨念天寒時,卻不知這世上有人早就失去了不滿的資格,因為他們連腳都沒有。我不願也不配憐憫,因為他們活得遠比我堅強。當我區別對待時,已經不小心傷了他的自尊,所以我從不小心翼翼,一如平常。
等我進了教室時,刻苦認真的同學已經在朗聲背誦了,早晨的清涼空氣貫穿著每一條神經,肅清了大腦中殘留的睡意。我擱書落座,輕聲吟誦,窗外的盛開的西洋菊隨風輕搖,送來若有若無的馥郁香氣。美景總不長,我陶醉在這安穩靜好的氛圍裡,卻被身邊的新同桌攪了局。他和身後的男生低聲說著朦朦朧朧的葷段子,我無心搭理便埋頭背書,一旦發作正好中了他們的下懷,到時候他們只會笑得更歡。他們沒有收手的意思,越講尺度越大,我的耳朵實在容納不了這些汙言穢語,便滿腹怒氣,拿了書起身出門。新同桌咬著筆杆,挑釁的看著我,我斜他一眼:“麻煩讓一下。”“就不讓,你再來個鯉魚躍龍門讓我們看看唄。”他臉上掛著欠揍的笑意,邊說邊向身後的“同黨”遞眼色,我看鄰桌的幾個男生都著看我笑話,我無心“演出”,便從他椅子的縫隙中硬擠出去,原本斜坐著的他被我生生擠出到過道裡。身後的男生調侃我好猛,我懶得理他們,一群無恥宵小之輩,除了會欺負我,就是滿腦子的男盜女娼,小小年紀就變得如此下作,真是父母之哀。我心下氣惱,重重的把書砸在陽臺上,大聲誦讀《滕王閣序》,字字珠璣,句句至理,讀久了便忘了剛才的不快,滿腹盡是豪情。
早操鈴聲打響,收了課本進教室,卻看到老幹部讓第一組的同學換位置,騰出了第一排的桌子,不見人坐。我心下疑惑,也來不及多想便隨著擁擠的人流下了樓梯。蘇岑依舊和他的劉小美女蜜汁甜漿似的膩在一起,對於眾人投來的眼光毫不避諱,甚至微有顯擺的神色。我在高處瞥了一眼,心中夾雜著自卑的苦澀和對美好本能的反抗,尋花問柳的蝴蝶落在我眼裡便只是害蟲的本質,絕無美麗。收了視線,低頭看路,身邊有人沖下來攬住我的脖子,我重心不穩差點向前面的男生身上撲去。正氣急瞪眼,卻見張璐璐大眼眨巴著沖我噘嘴賣萌。我心下好笑道:“大哥你多大了,還賣萌?”她吐吐舌頭搖著小腦袋瓜兒得意的道:“人家還是小孩子呢,人家才高一啊。”我作勢要吐,氣得她眼裡放著賊光開始撓我胳肢窩,我們倆笑作一團,惹得周圍的人都紛紛轉頭,我告了饒,她才停了手,一路閑聊到了噴泉旁邊。
在老幹部面前,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大家都認真的做完了早操。和張璐璐勾肩搭背的上了樓,從小到大極易出汗的我額頭上已經汗珠涔涔。進門看到第一桌坐著一個男生,白白淨淨卻垂頭不語,教室湧進吵鬧的人聲他恍若未聞,好似周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在自己的世界裡看不到外面的喧囂。吸引我目光的是角落裡靠著的柺杖,原來還有人和我曾經一樣拄著柺杖上學啊,我心下笑道這倒黴鬼也不知怎樣把自己弄成骨折了,現在倒好活遭罪。骨折的時候才看見能走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那時候如果雙腳能落地,於我便是最大的幸運。他始終垂頭,我心下想自己當初骨折也沒有這麼失意過啊,還記得自己單腳跳上樓,裹得跟木乃伊似的石膏腿往桌檔兒上一擱,咧著嘴揮筆答卷全程歡樂啊。大家都匆匆瞥了一眼,眼光各異的回了座位,我趁新同桌兒還未落座趕緊跳進了自己的位置,不想再與小雜碎有交鋒。
每天都按部就班,並無新意,如此時間也變得飛快。新同桌天天給我普及他的姓名,時不時的展現他在黃段子上的造詣,我左耳進右耳出,實在忍不了就凳子加人一腳踹飛,耳邊清淨一會兒,小雜碎又開始嘰嘰喳喳,甚是厭惡。如果回到高一的時候,13班的教室裡總有一個短發女生,滿臉恨意的踹飛一個黃發精瘦的男生連帶他的坐騎。時光如流水般匆匆淌過,我們似河床上的鵝卵石,不覺韶華易逝,只曉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黑夜白天反複交替,人來人往各取所需。第一桌的男生下課拄著柺杖艱難離去,我們都沒有聽到過他說話,有一日我讓張璐璐先走,自己把題目的最後幾步寫完才收拾了東西出教室。抬眼才知教室裡就剩下我和他二人,我慢步出門,心下好奇這麼晚了他怎麼還不走,夜深路黑不好走了。我看他無了平日裡的只顧低頭,臉色略微蒼白,眼神卻清澈明淨。我對他微微一笑道:“怎麼還不走啊,這麼晚了。”他滿眼戒備不願多說,只道:“你先走吧。”我心中不解,但也對那種有腳不能走的心情甚是明白,那段時間看到別人從我眼前大步流星的遠去,我總會生一肚子的悶氣。“你要不要我幫忙啊,我也骨折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大家都是同學,你不必跟我客氣的。”我對他笑道,卻見他臉上微現了一層不耐,我只好收起自己的熱心,尷尬的笑笑道自己先走了。去給母親打電話的路上,還是不解自己為什麼要熱臉貼了冷屁股,還費力不討好呢?聽到母親和小燃的聲音,剛才的尷尬一掃而過,這是少有的幾次給母親打電話時沒有流淚,因為這周放十一假,快要回家時心情總是會出奇的好。
老幹部上課總是愛開我的玩笑,我本身就是個神經大條的人,對於他的這種調侃我也不以為意,就當是調節一下壓抑的課堂氣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老幹部每次講作文時,總會唸到蘇岑的作文,我才知道有些人怎麼那麼快就尋到了花柳,問到了鶯燕。摒棄了我對蘇岑的敵意,他的文章寫得確實很有說服力和氣勢,全然不似他本人的冰冷無趣。時間久了,我也會靜下心來聽老幹部讀蘇岑的文章,我瞥了一眼他,陽光打在耳朵上面竟然微微泛紅,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怪哉!我轉臉偷笑,某人竟然還會不好意思,老幹部收了聲看我道:“梁炎,你起來給大家說說,你在笑什麼?”我趕緊抿嘴起身,心下焦急該怎麼說啊,難不成說我在笑蘇岑,那豈不是落了話柄,越描越黑?我蹙著眉一副被捉了現行的窘態,偷瞄一眼老幹部挑著眉靜待下文。我急中沒能生智,便只有胡謅了,我抬頭遲疑道:“我在笑一個人。”“笑人?誰?”老幹部狐疑的問我,同學們也紛紛望我。“我在笑自己”我輕笑道。“嗯,我和同學們願聞其詳,你說說。”老幹部依依不饒的非要把我往坑裡推。
“有一天我去買飯,轉身卻被一隻狗撞翻了餐盤,我罵那狗不長眼,那狗卻只顧吃地上的飯,還汪汪的狂吠護著他的吃食,生怕我奪了去。我同學勸我算了,狗咬了我,我可不能咬回去,讓我可憐那隻狗,不與它計較。我一想雖然不能和狗一般見識,但是它不識好歹還咄咄逼人的霸佔了原本不屬於它的食物,雀佔鳩巢你說氣人嗎?我沒忍住就沖狗屁股上來了一腳,它被我打跑了我們就算是扯平了。我那天在校園裡還看見那隻狗了,它一見著我,就沖著我汪汪亂叫,你說好笑不好笑,老師,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吧。”我邊說邊看蘇岑,心裡已經笑得快要掀桌子了。蘇岑恨恨的看我,只有黃天琦的頭悶在書堆後面狂笑卻不敢出聲。“哦,你就是因為這個笑的啊,那為什麼我讀蘇岑的作文時你就笑了呢?”老幹部不嫌事兒大,緊鑼密鼓的追問著。我心中白眼狂翻,面上卻還得保持從容自若的對答如流:“您不是讀到一句裡面有蠅營狗茍嘛,我就聯想到了啊。”“嗯,你坐吧,以後有好笑的事情要說出來大家一起笑。”老幹部這個語文老師還真是面上開明,心裡陰險。
我和蘇岑是結怨已深,我也不想改善我和他之間的關系,涇渭分明,得過且過吧。晚自習滿腦子的數學公式,倒騰了半天算不出答案,看了答案還是不解。心中煩躁,身邊的楊清風卻出聲念著題目,我斜了了他好幾眼,他假裝不知我已不勝其煩,依舊我行我素的念著題目,攪得我的思路更加混亂。心下氣結,卻不想再浪費唇舌去和他爭辯。看到第一桌骨折的同學還一個人坐著,我便效法徐立輝,去了年級組辦公室,告訴老幹部我要換座位。老幹部問我原因,我當時心中還有怒氣,便口無遮攔的打了小報告,說楊清風上自習太吵。如果能回到過去,我不會那樣回答他,雖然錯在他身,我也做的有些過火了,打小報告這種事情在同學眼裡最為不恥。
我回到教室,正好下第一個自習,我板著臉收拾了書抱至第一桌,楊清風虛著眼光跟隨著我的身影,我也感覺到了身後同學的目光,蘇岑眸光幽暗的盯了我一眼,便出了教室門。我知道此時楊清風面色極難看,但我已做了決定,也不怕得罪他的後果。身邊的男生都笑道:“風子,梁炎不要你咯。”楊清風苦笑一下,嘴角扯出難看的弧度,我面無表情的拿了東西,轉身就走。跟這些人再坐在一起,我還不得氣出心髒病來。再加上後邊的韓瑋追求白文文,天天傳紙條,我被迫當郵遞員。說真的很煩,走了大家都清淨,反正我也天天和楊清風吵,我更加不想留在那兒看蘇岑和劉怡萱眉來眼去暗送秋波,無聊。
行至第一桌那兒,我悶聲道:“我跟班主任說了換座位,他允許我坐這兒了。”他緩緩抬頭,眼中流露出不歡迎的含義。我當時心中氣惱,根本就無視了他的厭煩,我只是告訴他並不是徵求他的意見,我希望他能明白這一點。他看著我無奈道:“你能不能不要坐這兒?”我冷笑一聲,心下道不識抬舉:“你要是能給我再找出一空位子來,我就不坐這兒。”他環視了一圈教室,每個桌子上都壘著書。他再不語,看了我一眼,便轉頭看向門外。我整理好書本,拿出習題,坐下便在草稿紙上毫無頭緒的亂畫一通。
和新同桌兒坐了快一週,我和他沒說過一句話。在他中午回家的時候偷看過他的作業本,上面寫著舒冬二字,與他本人的性格截然相反。我倒是樂意倒到廢話,可是見他一臉淡漠,每次話到唇邊又吞嚥回去。這人不似蘇岑的寒冰臉只對我一個人,他卻對誰都同樣的面孔,永無喜悲也無哀樂,一臉的與世無爭好似他只是過客,靜靜的走自己的路,心無旁騖。我偷瞄過他好多次,每次他都認真的看著眼前的書本,在稿紙上寫得密密麻麻。我看他如此用功,自己也不好開小差,一想到自己的名次還懸在42的位置上,背上就襲來一股寒意,嚇得自己心身微顫,提筆揮毫,可勁戰鬥。身後梁飛羽隔了一排人,有時會遠遠地和我說幾句閑話,和後面的同學也漸漸熟絡,便是那個像司子卿的女生。看久了才覺兩人一點都不像,安詩禾是個極認真的女生,我記得當時看榜單時,位居第一遙遙領先的便是這個名字。
週六早上補了半天的課,便放了十一假,簡直是百花齊放、普天同慶、群魔起舞的狂歡時分啊。我也喜上眉梢的收拾了書包,歸心似箭的奔出教室。被身後的璐璐一聲吼住,急剎車回頭看她。“你個臭梁炎,又不等我!”我嘿嘿一笑,跳著腳等著狂奔而來的張璐璐,她拍了我一巴掌,“火急火燎的趕著投胎啊,也不等等我,自己又先走了。“張璐璐滿臉的怨氣,卻是佯裝,我知她並未生氣,便打著哈哈和她擠著下了樓。我與她道自己遇上了一座冰山,成天不說哈自己都快要成鋸嘴葫蘆了。張璐璐卻掩著嘴輕聲說我的新同桌是高位截癱,我看到的雙腿是假肢。我滿腹疑惑告訴張璐璐我明明看到他穿著鞋子啊,是不是她搞錯了。她罵我傻,假肢怎麼就不能穿鞋子了,新同桌直到搬了新校區才出現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心下震驚,腦中回蕩的只有“高位截癱”四個字。一想到自己之前對他的態度,便暗暗的厭惡自己的粗枝大葉,是不是已經傷害了他,我無從得知。
我回寢室打算換掉校服,準備趕下午的班車回家看望母親。遠遠的看到李捷站在樓前,嘴咧的像葫蘆娃一樣。看著李捷,心中感動面上卻裝的毫不領情,見著他就是一頓暴打。他與我打鬧了半天,引得來往的同學側目打量。他非要送我去車站,我可不想讓她小女友看到來找我哭鬧,到校門口就把李捷踢回去了。以前李捷可沒少給我惹么蛾子。每次人家小女友哭哭啼啼的來,難以置信的看我半天就止了哭聲,我問李捷她們怎麼不與我理論,質問我為什麼和他天天黏在一起,霸佔人家正牌男友。李捷一句話就讓我又把他打成了狗頭,他滿臉無辜的道:“人家說你長成這樣,是她多想了”。我無語凝噎,李捷找的都是些什麼人啊,年紀輕輕就瞎了她們的狗眼。人在車上,心已經飛過了重重高山,飛向母親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