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裡破出一道微光。
慕蘇醒來時愣了愣,他差異的不是自己所在的地方,而是這一次,他誰也沒有夢見。他沒有做夢。他既沒有夢見謝言,也沒有夢見父親母親,甚至沒有夢見賀樓乘夜。想來是這種相見太過痛苦,他發自心底地害怕。
慕蘇坐起身,微微拂了拂自己身上蓋的厚重的長毛毯,摸起來柔軟細膩,像是貂皮又像是雪豹,只是這麼大一床厚毯,要用多少貂兒與雪豹呢?
他眨了眨眼,抬頭看著眼前依舊是夏朝裝潢的室內,珍貴的紅木傢俱與犛牛毛地毯。檀香在幔帷重重中彌散出令人心醉的氣息,整整齊齊放在面前青石茶幾上的搶救出來的自己的物品。慕蘇覺得身子有些無力,但還是披了椅背上搭著的大氅,下床走到桌前隨意翻了翻,仔細想著自己丟失了什麼東西。這些東西如今是丟一些少一些,若是不回大夏,是補不上的。清點到了最後,慕蘇無奈的發現,他自己也記不清丟了什麼東西了。這才不過數月,若是再久一些,又會忘記寫什麼呢?他自嘲的笑了笑,這才想起祁文澤當初給自己的錦囊好像也失了去,不免得更添了幾分落寞。
他驀地覺得自己彷彿不對勁,他不應當如此平靜。現在大夏的慕蘇已然是一個死人,在這兒的慕蘇,只是賀樓乘夜的玩物,是他的階下囚,是他隨時興盡便可送去刑場喂狼的奴隸。或許是因為這種自我定義,讓他對於身邊華貴的佈置甚是不習慣,從而平靜了太多。
侍女聽聞他起來,有一人連忙上前為他收拾穿戴,被他搖頭拒絕,那女子便垂手立在一側,為他遞物件。緩慢地收拾完畢,又有侍女端上金盤來,盤中精緻的食物完全不是一個囚犯所應當享受的。那侍女單膝跪地,躬身道:“慕蘇大人,用早膳吧。”
慕蘇看著那精美的早膳,端坐了良久,終於抬起手,吃下了第一口食物。
嘉和六年深秋,大夏戶部尚書次子禮部侍郎慕蘇,奉命出使閬玥途中遭遇閬玥內亂,因救稚子葬身火海,屍骨不存。大夏使臣呂魏串通叛賊,害死慕侍郎,證據確鑿,五馬分屍而死。大夏使臣嶽長風清點餘物,率餘眾返回大夏。
嶽長風回到大夏的那一日,慕府大門緊閉,府內沒有絲毫聲響。昭帝聞說,當朝大發雷霆,下令處死諸多閬玥俘虜,罷免呂大人等相幹官員,親自為慕蘇立衣冠冢,破格追諡文英公,厚葬於慕家祖墳。下葬當日,京城禁煙火聲樂絲竹,慕尚書攜長子慕蘩參與,慕家其餘人仍未露面。
只是那一夜,有人在慕家的房頂上飲酒醉笑,有人在宮中痛苦發怒,有人哭有人笑。冬風將悲悽漸凝固,朱牆碧瓦,枯藤老樹。於黎民蒼生,這或許只是生命中轉瞬即逝的飛鳥,他們為過冬忙碌起來,盼望著過年,盼望著來年第一枝桃花。
閬玥也逐漸入冬,即使是在室內,生著炭火,依舊能夠感覺寒意的加強。北方的遊牧者漸漸全都回到了南方的城內,整個天月城變得比以往更加熱鬧。
閬玥王都大殿中,賀樓乘夜眯著眼看著面前的夏人使臣。
這是從那件事之後第四個了,這一次,他略微有些警惕的是,這個使臣是大夏的暗軍組織中的一名。
“孤已經說過多次,前幾位使臣不也仔細看過了,你此次又是何意?”
那人抱拳沉聲道:“夜王殿下,在下奉帝命前來,緣由不敢問。”
賀樓乘夜嗤笑一聲,蹙眉道:“孤聞得昭帝今日身體抱恙,莫不是病糊塗了,記不得究竟命你來做什麼了?”
那使臣沒沒說話。
賀樓乘夜揮揮手道:“罷了,沒想到夏帝還是個如此疼惜臣子的人,竟能因為死了幾名使臣便瘋了。”他喚身邊的侍衛道:“帶他去吧。”
使臣額角落下冷汗,抱拳謝過便隨著侍衛退了出去。
身邊的人低頭對賀樓乘夜耳語道:“王,這夏帝是何意?莫不是慕蘇傳出去了什麼訊息?”
賀樓乘夜指側磨著貓眼石扳指,淡淡道:“無妨。這夏朝倒是有趣,我本以為慕蘇一廂情願,卻沒料想這夏帝也是個不開竅的主。”
那人繼續問:“那……咱們可要趁機動些什麼手腳?暗探得如今夏帝精神恍惚,內部較鬆散,倒是個天賜良機。”
賀樓乘夜磨搽扳指的手指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才重新伸展開來。
“不必了。先不說這是不是夏帝的陰謀,如今閬玥也遠遠不夠穩固。若是夏帝真瘋了,他自然會做瘋事;若是不然,那就不必自投羅網了。”
那人低頭:“是在下考慮不周。”
賀樓乘夜嗯了一聲,道:“方才吩咐下去的事情,你們去辦吧。麻利一些,莫要拖拖拉拉的。”
“是。王可要親自去驗收?”
“不了。”賀樓乘夜拂了拂袖子站起身,唇角勾起一絲笑容道:“孤有事要辦。”
如今閬玥皇城鮮有人知道在賀樓乘夜的寢宮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座宮殿,來往人稀少,守衛森嚴,許多人在猜測莫不是前朝的冷宮,如今被用來關押皇族女犯。
宮殿外面圍滿了侍衛,裡面卻不是人們想的那般悽風苦雨,而甚是暖和。地方不大,物件齊備,顯得擁擠卻溫暖。四處都是夏人的裝潢,一位閬玥侍女將青瓷茶杯輕輕放在茶案上,飄出一嫋白煙。
案前坐著一個清瘦的白衣男子。黑發簡單地束起,大部分披散在身後,眉目說不上美,卻清秀耐看,一雙白的沒有血色的手輕輕捧起青瓷茶盞,對著侍女笑道:“多謝,畫屏。”
被喚作畫屏的侍女笑著道:“先生別急,書檀替您取新書去了,估摸著快回來了。方才我也喚點漆去給先生取書畫用的東西了,您先歇著些,喝些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