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淵經常做噩夢。
夢中的情形大同小異, 每一次都是甜蜜的開頭,他與晁凡遊山玩水,微服出行,兩人在山巔風光中吃著燒烤,在春日杏花下酒醉微醺,或是在波光粼粼的大湖邊分食野魚,幾歲的女兒在身邊樂呵呵的唱著歌,秦應之打著小鼓,二百五在一邊扭來扭去的逗樂。這都是他想和他做, 卻從沒做過的事。然後,死去多年的國師忽然出現——
有時,國師是山間的猛獸, 有時,是湖裡的怪魚, 有時甚至只是一片黑雲,更多的時候, 國師是他本來的面目——一顆銀光閃閃的樹。他出現在歡樂的夢境中,像是一個壞脾氣的不速之客。
然後畫面毫無邏輯的變幻,國師就已經挾持住了所有人,除了晁凡。
“我數三下,自裁吧, 不然,我就殺掉他們。”國師猙獰地說。
“不要!”穆星淵大喊。然而每一次,晁凡都只是沖他笑了笑, 然後把劍刺入心髒。叮的一聲,被刺穿的面板又癒合了。
“……三,你還沒死?”國師勾了勾手指,樹根箍掉了秦應之的腦袋。
“不!”這次崩潰的人是晁凡了,他開始用劍瘋狂地刺自己的手、脖子、腹部,然而每一次的傷害,都會徹徹底底癒合。二百五,穆雲夢接連而死,輪到穆星淵時,他說:“不要管我們,活著好嗎?求求你,替大家活著!別死……”
然後,穆星淵眼前一黑,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天沒亮,放在遠處的一束燭火,被風吹滅了。
“陛下。”守夜的兩個官人是秦應之新調上來的,只有二十來歲,年輕力壯,可以睜著眼睛熬一宿,只為等穆星淵午夜夢回時可能會出現的吩咐。
“給朕倒杯水……”穆星淵啞著嗓子說。人老了,喉嚨裡總會卡著痰。
兩個小官人有條不紊,分工合作。一個撩開帳子,小心翼翼地扶年邁的皇帝坐起來。一個端來溫蜜水,跪在床前,伺候陛下喝水。
喝完水,穆星淵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被風吹熄的燭火重新被點燃了,桔黃色的光,模糊了穆星淵臉上的皺紋,讓他隱約恢複了年輕時的輪廓。
人老了,覺少。
驚醒後的穆星淵沒什麼睡意,他頓了頓,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才到寅時。”
“寅時啊?”穆星淵搖了搖頭,“這夜,越來越難熬咯。”
“陛下可要看點什麼?或是玩點什麼?奴才們會下棋,會打撲克,也會唱曲子。”小官人乖覺地自薦。
穆星淵笑了笑:“不,不需要了。幹脆,你們陪朕聊聊天吧,你是哪兒人?叫什麼?”穆星淵問扶他起來的那個。
小官人的臉,圓圓的,在燭火下顯得討喜而乖巧:“回陛下,奴才是天火城的人,叫典燃,平時大家都愛叫奴才的小名——小火車。”
“小火車?”穆星淵失笑,又問另一個,“那你呢?”
“奴才的小名比較俗氣,叫小芍藥。”另外一個比小火車要清俊一下,回答得也比較靦腆,“二十五年前,奴才的爹和君父都死了,多虧陛下在各城開設孤兒院,奴才才能活下來,孤兒院的老師嫌起名麻煩,就給大家每人按一種花的名字,叫起來方便。”
“二十五年前?”穆星淵微微走了神,“那場浩劫……”
兩位小官人飛快對視了一眼,小芍藥後悔不已,怎麼偏偏就提到了二十五年前呢?赤國上下都知道,這是當今陛下的一塊心病啊。自己,不會被陛下處死吧?
“陛下,凡事要往好的方向看,我聽那些讀書人說,有一個詞,叫大難興邦對不對?”小火車笑著圓場,“在那之後,我們赤國統一各國,科學教大興發展,這些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姓說起陛下您,都感恩戴德呢。陛下您,絕對是千古一帝了。”
“千古一帝?”穆星淵眼裡滿是漫不經心,“這些功勞都不是朕的,朕也不想要。”
兩個小官人面面相覷,撲通一下,跪下來請罪。
“唉,跪下來幹嘛?朕並沒有怪你們。”穆星淵意興闌珊,他揮了揮手,“扶我躺下吧,這會兒,又有點想睡了。”
帳子重新被拉上,守夜的人,呼吸輕得聽都聽不見。穆星淵在床上翻了幾個身,怪誰呢?怪自己沒本事,護不住想保護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可真長啊,迷迷糊糊間,他甚至聽到了女兒的怒吼:“……要你們有何用,發熱也治不好!你……來人,把兩個守夜的小奴才給本公主拖出去砍了……”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陛下醒了!”有人在他耳邊喊道,聲音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