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似乎很受不了這種畫面,他有些祈求地對阿濤伸出手,阿濤猶豫了一下,對光頭擺擺腦袋,示意他上前拉鈎——還是不願意把槍交出去。
看來,光頭的地位及不上阿濤。胡悅不動聲色地觀察,師霽頭也不抬,話語中多了些不耐。“快點。”
光頭猶猶豫豫地走上前,接過胡悅的活兒,“你就維持著這樣的開口,不要動,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術通道一直拉開其實也不輕松,但吸血他更做不來,胡悅換引流紗布的當口,他忍不住瞥向手術區,又齜牙咧嘴地挪開眼,連口罩都遮不住那豐富的表情。胡悅聽到他一直輕聲地在重複三字真言:tdtd。
任何一個四級手術都不可能由一兩個人完成,遞器械、吸血、拉鈎,除了主刀醫生以外至少要有一兩名助手,光頭做比較簡單的拉鈎,胡悅就來幹護士的活,開啟一個又一個紗布包,吸血、丟棄,給師霽遞鑷子,夾出鋸下來的顴骨不僅光頭,阿濤都一臉難受),換磨條……終於,師霽暫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個鐵匠似的敲敲打打忙來忙去,他抽出磨條,換了個工具,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是要幹嘛?”光頭拉鈎久了,也漸漸有參與感,忍不住脫口問,但才剛出聲就被胡悅瞪了一眼,“噓!”
她悄聲說,“這是最重要的環節,別做聲。”
“這是要幹嘛?”
一群人就都虔誠地注視著師霽調勻呼吸,把鑷子伸入通道,在內鏡畫面可以清晰看到,剛被鋸掉一塊的骨頭漸漸被接近,被碰觸,然後……
不輕不重地一推,已經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顴骨肉眼可見地彎折了一段,折了——但沒有斷,這畫面讓光頭的臉部再度難受地扭曲起來,“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這是在幹嘛?”
“青枝骨折。”胡悅說,“就是形容這種狀態——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沒有斷,如果不對好矯正的話,之後它就會這麼歪著長起來。”
這解釋通俗易懂,在光頭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見,他‘哦’了一聲,很驚悚,“那個骨頭……就這麼一推就折了?”
“削了這麼多,就是輕輕一推就會折的。”胡悅說,“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會把骨頭推斷,手術效果就在這一推上——”
不是作偽,她聲音裡充滿了對先達者的欽佩,這情緒並未因她和師霽如今的處境,微妙的關系而減色,是一名醫生對另一名醫生的贊賞,“師主任剛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為名醫的原因。”
聽眾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師醫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這不妨礙他們對知識産生本能地崇拜,盡管阿濤手裡拿著槍,但師霽能辦到的事依然比他能辦到的要難上太多。
師霽卻仍不理會胡悅的話茬,他呼了一口氣,語氣還是那麼清冷又霸道,不容一絲反駁的餘地。
“準備縫合,你來做。”
四級手術最關鍵的點已過去,接下來的縫合這就是助理的活兒了。胡悅沒異議,接手過來細心地逐層縫合,師霽動手把用過的器皿丟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邊上脫掉手套開始洗手。——胡悅從口罩後頭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說話。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複逐漸加快的心跳,繼續平穩地縫合傷口,連頻率都不敢出現起伏——光頭可就在一邊看著,雖然他不像是心細如發的人,但肢體語言的變化也會讓人興起本能的警惕。
剛做完半場手術,師霽似乎很疲累,低著頭仔細地洗手,胡悅時不時瞥他一眼,手裡動作越來越快,很快就縫合到了表層。“可以不用拉鈎了,你去一邊吧——想吐的話出去吐。”
縫合不是什麼惡心人的事情,光頭已經漸漸適應,不過拉鈎也是拉得有點手痠了,聞言邊甩手邊往牆邊踱,“喝水不,老鐵?”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悅隔得遠遠地說,“無菌知道嗎,手術室不能摘口罩。”
“你別出去。”師霽同時對阿濤說,“你過來,我得看看你的臉。”
兩個人同時發號施令,這讓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兩個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無剛才的橫蠻強勢:在這領域,他們完全是門外漢,掌握了知識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權力。無知讓他們膽怯心虛,被兩個醫生隨意撥弄,一句無菌就把他們嚇得唯唯諾諾——他們根本不知道在正規的手術室,醫生的手從來不會探入汙染區,更不會接觸汙染過的器具,無菌層和汙染層有嚴格區分。師霽親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說明一件事,這手術,他不打算再繼續做下去了。
是動手的時候了!
這時機不錯,手術剛做到一半,而且頗成功,阿濤和光頭都已經放下警覺,光頭有個藉口能出去歇歇很高興,嘟囔著已經推門出去,而阿濤雖然還有所保留,卻沒動疑心,豎起的手槍與其說是威嚇,倒不如說是壯膽,更多的還是出於——在胡悅來看是對手術的抗拒。“……我也要做顴骨內推嗎?”
“你可能可以不必,但我要看看怎麼給你整最能達到目的。”師霽伸出手,不容拒絕地說,“一會做另一邊的時候就可以構思手術方案,這樣最節省時間——你什麼血型?”
“啊?我——我不知道。”阿濤說,他已經完全被帶偏節奏了,“這還需要血型嗎?”
“面部神經豐富,手術前必須問清楚血型,否則一旦發生大出血的話,不知道血型你就死了。”師霽面不改色,“不知道只能現驗了——你到底要不要做手術?”
他伸手去摸針筒,阿濤的眼神跟著過去,他的節奏已經完全被打亂了,槍口甚至開始微微抖動,胡悅幾乎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動:要驗血就得靠近,得放下槍,得更進一步地失去主動權,更重要的是得接受自己也要動手術的事實——
理智上,每個人都知道什麼對自己是最好的安排,但這不代表感性上他們也能接受無礙。阿濤一雙兇目在胡悅和師霽之間來迴游動,抗拒之色越來越濃,間有狐疑,又不無掙紮。
“……行,我驗血。”他往回瞥了眼門外:光頭就站在走廊不遠處,影子很明顯是夾了根煙在抽。“但不要你。”
他舉起手槍,這一次表情是下定決心的猙獰,像是要把主控權一把奪回,槍口對準了胡悅,“你,過來給我驗血,快。”
這是對師霽戒心較高,怕他不好控制,所以讓她來操作更放心?
胡悅和師霽對視一眼,她覺得師霽似要說話——他的表情看不清,但肩線比剛才緊繃。她在他說話以前擰了一下眉頭:不管什麼理由,阿濤又開始蠻不講理模式,不能再加壓了。
師霽的肩膀比之前更緊繃了,但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比之前更無所謂。
“好,那胡悅你驗血,我來縫合。”
胡悅答應一聲,放下針線,和師霽擦身而過,走向阿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