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磨盤山一)
九月末的天,紮木兒剛降了一場霜。
薄薄的冰晶打掉了林間梢頭泛黃的葉子,留下瑩白一層,鋪在郊外接連成片的田埂上。天氣冷得,連房後的池塘裡都凍起了一層碎冰。
劉雙喜懷裡抱著一隻母雞,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屋,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那排人,話還沒說出口,嘴角就先淌出了一串涎水。
靠在窗邊的關堯見到他這副模樣,“噗嗤”一下樂了:“小子,之前你老子不是帶你上松蘭看病去了嗎?咋還在流哈喇子?”
劉雙喜歪著頭,吭哧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人家,人家醫生說,沒得治。”
關堯摸了摸這小孩的腦袋,這才轉頭對他那滿臉愁容的親媽道:“咋就沒得治了?”
劉雙喜的媽,龍崗村紅山倉買的老闆蘇小霞,此時正坐在炕上抽煙,她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嘆了口氣:“他老子大概就是知道他沒得治了,所以才跑的。”
關堯笑了一聲:“淨胡扯,劉哥任勞任怨這麼多年,要跑當年就跑了,能等到現在?”
說完,他沖一旁坐在小板凳上記筆錄的跟班徒弟道:“寫完了嗎?寫完回所裡吃飯。”
小徒弟立即收起筆記本,站起身道:“寫完了!”
林場派出所執法辦案隊隊長關堯和他新收的小徒弟孟長青所在之處名叫“紮木兒”,一個北國以北的落寞小城,而龍崗村,就是這個落寞小城外的一個落寞小村。
這些年來,村中年輕人南下遠走高飛,老年人獨守空巢,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多半是劉家這種走也走不動的。
蘇小霞在村子口開倉買做生意,雖說家裡養著一個傻兒子,可日子到底也還算過得去。但誰知,就在上週四,蘇小霞的男人劉斌失蹤了,算算日子,到現在,人已經消失差不多五天了。
“好好的人,咋莫名其妙就不見蹤影了呢?”孟長青揣著筆錄本,一步三回頭地跟在他家隊長身後。
關堯正在往嘴裡塞大白兔奶糖,他含糊不清地回答:“紮木兒就這麼大,他能跑到哪兒去?沒準過兩天就回來了。現在又不是上山採蘑菇的季節,還能掉溝裡不成?回去查查他們村口的監控,我記得還有一個是好使的。”
孟長青訥然:“要是回不來呢?”
關堯用手套抽了一把孟長青的屁股:“你能盼點好的不?”
不過話說回來,劉斌這個不瘋不傻的人丟了確實稀奇。
他一向老實本分,從前木業二廠還在時,劉斌是保衛科管鑰匙的“一把手”,木業二廠沒了後,他就跟著老婆回了鄉下,在村裡開小鋪,養白豬,日子過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之前有年龍崗村進了個偷女人內褲的流氓,關堯帶著手下警員在這裡蹲點時,還隔三差五地和他打過交道。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平白無故失蹤呢?
等坐上車,關堯一面把孟長青的筆錄本翻得嘩嘩作響,一面問道:“鬱春明呢?今早在所裡,我咋沒見到他?他早退了?”
孟長青一聽自己的親師父提起鬱春明,臉色瞬間變得恭敬起來,他賠笑道:“鬱警官昨夜值班,今早交班那會兒,服裝城那邊來了個聚眾鬥毆的警,我起晚了,他替我出警去了。”
關堯冷哼一聲,“啪”的一下合上了筆錄本:“這是你這個月第幾次遲到了?”
孟長青縮了縮脖子,不敢吱聲。
“你那鬱警官倒是好說話。”關堯面色不善道。
林場派出所從上到下都管鬱春明叫“鬱警官”,不是因為他銜高,而是因為,這可是個從省城松蘭來的文化人,警大刑事偵查學碩士,據說曾是松蘭市局的“王牌”偵查員。
——之所以是據說,因為在林場派出所這地方,沒有誰和松蘭的人打過交道。整個所裡最有排場的是關堯,他當兵的時候立過功,又在三年前拿過嘉獎。當時,是金阿林山地區公安局局長親手給他掛上的大紅花。
因此,在關堯身邊的大多數人看來,鬱春明算什麼東西,長得跟大姑娘似的,真遇上事了,能比關堯跑得快嗎?
至於關堯本人,雖然沒有明說過,但長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喜歡鬱春明。
尤其是那人的做派,整日板著張臉,一副高高在上,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也不知在這窮鄉僻壤裡矜貴給誰看。
想到這,孟長青把關堯剛剛隨手丟來的奶糖嚼嚼嚥了,又繫上了安全帶,他好奇地問道:“師父,你是不是特討厭鬱警官?”
“我有討厭他嗎?”關堯不鹹不淡道,“好好開你的車。”
孟長青趕緊噤聲,扭過頭唯唯諾諾地轉起了方向盤。
其實關堯就算是討厭他也沒錯,因為林場派出所裡的人都清楚,鬱春明如此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到底為什麼會來到紮木兒這麼一座邊境小城當派出所民警。
原因很簡單,他犯過錯。
窗外景色飛掠,遠處無數褐黃色的原嶺一閃而過。
龍崗村離派出所不近,得先翻過么零三林場所在的磨盤山和山下那片白樺林,再穿過當年興盛一時,如今已經敗落的木業二廠。
當車從山下田埂駛過,視野漸漸開闊時,關堯悶悶不樂的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