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這一覺沒能持續很久,陸驍被突然闖入的管家驚醒時,窗外暴雨初歇,天空仍是烏雲密佈,讓人看不到一絲光亮。
管家服侍陸家接近半個世紀,大風大浪闖過,此刻竟如孩子般驚慌:“少爺!陸,陸總餘自殺了!”
如同被閃電劈中,尚且朦朧的大腦一瞬間褪去了所有睡意,陸驍猛地翻身下床,質問道:“程姝呢?!”
“程姝少爺嚇著了,陸總餘是從他房間的窗戶跳下去的.....跳之前在自己先割了碗,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
陸驍已經等不及管家說完,推開他就向外沖去,管家倉促間只來得及給陸驍披上一件衣服,飛快道:“程姝少爺已經抱到樓下了!”
陸驍下樓,程姝真的在大廳裡,一個年長的女傭摟著他,手上不住的輕輕拍打著孩子顫抖的身軀,陸驍兩步並作三步上前,一把把人抱在自己懷裡,再看見程姝雪白的棉質睡衣上被半邊血紅浸透時,他瞳孔驟縮一個小點,心髒麻痺到痙攣,缺血的大腦停止了思考,陷入一片空白。
“小...姝,程姝,你怎麼了?”
陸驍下意識去剝孩子身上的衣服,想去檢視程姝身上的傷口,又怕對程姝造成二次傷害,兩種本能沖突時,竟把他活活定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他到底不是個歷經千帆的成年人,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死亡和鮮血,索性,匆匆趕來的管家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像是要把陸驍上浮的靈魂壓回軀殼:“程姝少爺沒有受傷,他身上所有的血跡都是陸總餘的,少爺窗前和床上都濺滿了血,可能是那個人少爺的面割腕再跳樓,少爺驚厥之下暈了過去,已經叫了醫生。”
“......”
程姝精緻圓鈍的五官皺巴巴的縮在一起,臉頰彌漫著不自然的紅,身體不規律的震顫,好像陷入了某種無法脫離的噩夢。
陸驍喘了口氣,稍微冷靜了一點,能分出些精力關心別的事:“陸總餘現在在哪?已經死透了?”
管家凝重的點點頭:“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我第一時間派人封鎖了現場,確保只有幾個人知道,通知了先生夫人,他們很生氣,說是趕最快的飛機回來。”
陸驍問:“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那邊不會多嘴,知道這件事的傭人也會封口的。”
陸驍點點頭,這件事乍一聽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但仔細想想,不過是自殺而已,真追起責來,沒人需要承擔責任,充其量對陸家的聲譽造成那麼一點點損害,唯一受影響的只有程姝,只有跟陸總餘生活了七八年的程姝,他最愛最珍視的程姝。
這或許是個報複,陸驍無比痛恨對陸總餘精神狀態不以為意的自己,痛恨他為什麼不早點把健康的程姝從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身邊抱走,他以為陸總餘再怎麼樣,都不會對算是他拉扯大的孩子下手,可事實卻給了他沉重的一巴掌。
陸家的私人醫生姓崔,是個面善的中年人,陸驍不怎麼生病,他這些年幾乎變成了程姝的私人醫生,淩晨被叫醒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主宅,饒是見多識廣也忍不住一驚,趕忙上前探查程姝的情況。
陸驍不鬆手,崔醫生也不敢說,只能先粗略的檢查了一遍,鬆了口氣,道:“小少爺沒什麼問題,就是受驚過度,引起了低燒,睡一覺看看能不能緩解,暫時不需要吃藥。”
崔醫生碰了碰程姝染血的衣服,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打探:“陸少,您先找張床讓小少爺休息吧,我就在一旁候著。”
陸驍聞言,僵硬的脊背才松動了幾分,他還是緊緊摟著程姝,機械的轉了轉頭,略過了一樓收拾整潔的客房,徑直向樓上自己的臥室走去,管家打發了那名女傭,跟崔醫生面面相覷片刻,沉默的跟在了後面。
程姝感覺這一覺他睡了很久很久,也醒了很久很久,他好像被拉進了某一個奇妙的世界,如同恐怖電影的開場,溫潤如綿陽一般的陸總餘不知何時被邪靈俯身,在半夜敲響了他的房門,程姝睡意惺忪的將奪舍的惡鬼迎進門,嗓音軟糯:“怎麼啦,小陸哥哥,你睡不著嗎?”
陸總餘沒有說話,他目視前方,側身越過程姝,向那扇在窗簾遮蔽下的窗戶走去,陸總餘慢慢的走,每一步都有肉眼難辨的輕微停頓,好像光是維持住站姿就已經耗費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
程姝清醒了一些,他發現陸總餘可能是從外面進來的,淋了雨,身上都是水,因為他看見陸總餘走過的地板上,都是蜿蜒的水痕,程姝莫名的害怕,小心道:“你心情不好嗎?”
陸總餘將窗戶推開,暴烈的狂風抓住了這棟堅不可摧的房屋唯一的突破口,裹挾著極寒的雨水劈裡啪啦的捲入屋內,將陸總餘的發絲與衣擺毫不留情的抬起,像一隻怪獸伸出了利爪,想要連同人一起抓出去,就連屋中的傢俱似乎都在顫抖著,畏懼即將到來的一切。
陸總餘道:“不,我很開心,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陸總餘道:“終於.....”宛若嘆息。
此時,一道閃電穿過厚重的烏雲,霎時間撕裂整片天空,將深夜照亮的恍若白晝,巨大的陰影在大地投下,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程姝藉著這道光看清了陸總餘的身影,有什麼東西正從他手上滴落,在腳邊彙聚成一灘不明液體,而他的另一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刀具!
地上的雨水,全部是從人身上湧出的血液。
那麼多的血....程姝愣愣的看著,想,原來人的身體也能降下暴雨。
陸總餘總是像一塊陰雲,多餘的存在於清空下的白雲中,經年不散,總是安靜甚至膽怯,久而久之,人們以為他生下來就是這樣,從而對頭頂愈發龐大的陰影視而不見,不會,也不屑於用傘去遮擋,可是,烏雲就是烏雲,越大的烏雲承載了越多的雨水,它們只會被風吹向不同的遠方,但只要形成,就註定會落下。
記憶的磁帶到這裡出現了暫停,然後是卡頓,程姝眼前的畫面變成了水波紋,開始晃動,扭曲,變成由億萬個畫素點組成的馬賽克,聯合尖銳的耳鳴一起,掠奪了他所有的神智。
一切的最後,是陸總餘的背影,還是那麼的清瘦,脊樑骨的前端微微彎著,平時看上去軟弱可欺,但此刻卻顯得一派從容且淡定。
人影消失在窗前。
程姝聽見有一個小孩發出的,悽厲到極點的哭叫。
好像是他自己。
程姝閉上眼,陷入混沌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