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重逢。
宋鹿坐在寢室床的邊緣,垂著腦袋,臉幹巴巴毫無光澤。她剛結束一天的射擊訓練,身和心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疲倦,手腳發軟到差點連巴掌大小的手機都抬不起來。
宋鹿撥通了宋綾的電話。
電話沒有很快被接通,撥號的嘟嘟聲中,宋鹿的腦海裡塞滿教練今天對她說過的那些話。教練說,她已經喪失了射擊狀態,練再多也是白練,不如回去好好念書,或者動動腦筋找什麼其他門路。
運動員中途退役,要麼是犯了錯,要麼是技不如人,都是不光彩的事。其他門路更是沒有路。任何旁門左道都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而她卡裡的餘額交完學費恐怕連維持儉樸的生活都不夠。
漫長的等待後,電話終於通了。
照例是幾句幹巴巴的寒暄,直到肚子裡的廢話被榨幹,宋鹿鼓起勇氣,黏黏糊糊地說:“媽媽,我想見你。”
宋綾那頭沉默下來,琵琶聲卻炸起來,聲音大到媽媽說了什麼,宋鹿卻沒有聽清楚。宋鹿胡亂地“嗯”了一聲後,斷斷續續聽到媽媽的喘息聲。
宋鹿猜媽媽正身處某個熱鬧的晚宴,從香水和煙圈中巧妙脫身,找一個揹人的角落說話。宋鹿想,她媽媽是不喜歡國樂的,總是嫌棄琵琶胡琴之類的樂器吵,不如西洋管樂優雅。媽媽是慣了的,投那位林先生所好。
琵琶聲漸漸聽不到了。
宋鹿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加上自尊心作祟,在心裡先打起了退堂鼓:“現在不方便嗎?不見也沒關系,下次吧。”
宋綾說:“我是方便的,倒是司機走不開。你自己打車來。到了在門口等一等,我出來找你。”
宋鹿立刻說,“我不到你家去,找個其他的地方,”她咬一口指甲,強調,“只有我和你。”
宋綾說:“是在外面,離你們中心不遠,在黃浦。一個小時內能到吧?”
宋鹿估算路程,說:“可以。”
宋綾的嗓音越發軟掐下來,甜絲絲像含著塊糖:“好,看起來天要下雨,別坐公交,打車。一會兒見,乖乖。”
宋鹿說:“一會兒見,媽媽。”
宋鹿結束通話電話,看宋綾發來的地址,是外灘邊上的和平飯店。宋鹿沒聽媽媽的,最終決定省錢不打車。她用手機地圖app查了公交路線,向隊裡請了三小時的外出假,坐了7站地鐵,又沿著外灘觀光道走了七八分鐘,終於到了和平飯店。
此時正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宋鹿仰頭打量橙黃燈光下的和平飯店。
這家飯店歷史悠久,日日夜夜浸泡在黃浦江畔的潮濕江風中,發出蘋果熟透了的甜黴味。四樓窗戶的窗簾大敞著,一個身披雪白雲肩和朱紅馬面裙的女孩子正展開雙臂,翩然作胡旋舞。她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窗格子裡,給人一種欣賞八音盒上芭蕾舞女郎轉圈的感覺。
宋鹿才看了一眼,窗簾就被拉上,玻璃窗上只剩下無數顆燈光的倒影,像鑲嵌在櫃子上的瑰麗寶石。眾神在狂歡,而凡人只配抬頭仰望上一眼。
宋綾就在四層。
媽媽讓她在門口等,有不想被旁人撞見的意思。宋鹿思考自己應該在大門口等,還是應該在四樓等。馬路上又潮又冷,她跺一跺腳,走進大廳,進入一臺電梯,按了4樓的按鈕。按鈕燈沒有亮。戴白手套的侍應生上前,小聲提醒她上樓需要刷房卡。
宋鹿說:“我不住這裡。我去四層,和人約了見面。”
侍應生掃了宋鹿一眼。他掃得很快,但宋鹿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從腳到頭一掠,掠完,又反著濾了一遍。他生了一對秤砣眼,眼皮上下一合,就能搭出來人幾斤幾兩。
侍應生把白手套交疊往腹前一疊,微笑說:“抱歉,女士,七點半開始,電梯不停四層。您方便的話,給等您的那位打個電話,麻煩他下來接一下您。”他把白手套豎起來,交警一般指揮宋鹿離開電梯。
宋鹿一邊往外走,一邊褪下右肩膀上雙肩包的背帶,拉開包的拉鏈,整條手臂伸去掏手機。她只顧低頭,視線之內只有腳尖周圍的一畝三分地,對周遭發生的事有些後知後覺。
在穿過電梯口的瞬間,她感覺一陣潮汲汲的風掀在臉頰,還不及抬頭,一個很高的人和她擦肩而過。
宋鹿抬頭,臉正好面對和平飯店的正門。門外一輛黑色庫裡南堵著,大塊頭鐵皮惱人地擋住視線,車子安靜駛離後,才露出後方的夜幕斜著密密的雨。
果然下雨了。
難怪那人身上一股水汽,像剛從浴室裡一頭紮出來的豹子。
背後一個疲倦的男聲響起:“四樓。”
宋鹿心想:“拎不清,四層不停的,你也白跑。”
然而,侍應生脆生生回了個“好”字。